鲍尔吉·原野:母语和恒久是同义词
创作谈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等奖项,是电影《烈火英雄》原著作者。大量作品收入大、中、小学语文课本。
这个中篇是长篇小说《乌兰牧骑的孩子》的前5章。旅行中我遇到《芙蓉》的编辑杨晓澜约稿,就拿到他的杂志上发表了。
刚写的时候,我一片茫然,直到某一天——我忘了是哪一天——这个故事像河流一样向我冲过来。河对岸是碧绿的草原,远处有影影绰绰的黑松林和蒙古包的白顶子,我知道他们来了。
这里是铁木耳、海兰花、金桃、江格尔和巴根的世界。这里的风像温柔的手在摸你的脸并擦去你的眼泪。晴朗天气看得到庄严的赛罕汗乌拉山。他们在这里遇到了新世界,我像一个隐形人藏在他们身后同样遇到这个新世界。
作品中的白音花草原是孩子们独有的世界,对这里的一切,我既不能创造,也不能改变。这里有蒙古民族的美和草原的美。
写作时,我的脑子切换到蒙古语,对话、叙述全是蒙古语。我要在心里翻译一下才用汉语写下来。用蒙古语描述的草原、马的姿态和牧人的表情才是真实的存在。你不懂一个民族的语言就不能进入这个民族的内心,文学尤为如此。
浙江少儿出版社催我把写好的半部稿子发过去,责任编辑白云读了在短信里说:
“这个乌兰牧骑孩子们的世界自在灵动、丰盈鲜活,可触可感。纯净的欢笑与泪,让人向往所有的童年了。
“今天看第八章,感到您能写出这样的文字、这样的儿童故事,是怀着对蒙古民族和少年 多么真挚而深沉的爱,谢谢原野老师让我们有幸看到这样的作品。”
在我心里,草原、大自然、童年、母语、蒙古和乌兰牧骑是同义词,共同指向诚实、善良、恒久和美。
《乌兰牧骑的孩子:铁木耳与海兰花》节选
作者|鲍尔吉·原野
海兰花和弟弟巴根、江格尔离开家前往白音花草原是在早上九点多钟。街上走着他们姐弟三人和一头小毛驴。小弟弟江格尔骑在毛驴上,姐姐海兰花走在毛驴的左边牵缰绳。大弟弟巴根走在毛驴右边。西拉木伦河大街两旁高大的新疆杨像巨人那样躬着身为他们送行。在风里,新疆杨的树叶旋转着露出背面的银灰色。海兰花想起来,僧格舅舅这头毛驴是有名字的,它的名字叫乌日根,意思是山丁子树。乌日根好漂亮,身上像水獭一样乌黑发亮,但眼眶是白色的。白眼圈里是黑水晶一般的眼睛,使它有点像化过妆的演员。小毛驴嘴巴也是白色的,吃起草来,嘴巴一动一动,看得特别清楚。
小毛驴乌日根迈着碎步往前走。蹄子踩在西拉木伦大街的鹅卵石上,像有人清脆地敲木鱼。江格尔第一次坐毛驴,他坐在海兰花绿色带红花的棉袄上,察觉自己的身体在驴背上不由自主地扭动,脖子像安了弹簧一样左右晃。
走着,他们走到铁木耳所说的那个通往红嘎路沙漠的小路,边上是兽医站。
走进沙漠,他们三个人感觉新奇,互相咧嘴笑。沙漠清洁,又像刀裁过一样整齐,而线条又是柔和的。远远地,他们看着一只鹰飞过沙漠,飞得很低。这只鹰和它的影子在远处汇成一个小黑点,留在沙漠上。
他们所走的小路是两座沙漠中间的谷底。两座沙漠的沙子从顶上流到下面停住了,中间形成一条路。这条道弯弯曲曲,随着沙丘的形状时隐时现。走了一会儿,海兰花和巴根有点累。在沙漠里,脚往前走一步,被流沙吞没,相当于往后退了半步,所以走得很慢。走一会儿,他们停下来脱鞋磕打鞋里的沙子。后来海兰花和巴根干脆把鞋脱下来别在后腰上,光着脚往前走。在沙漠上光脚走,沙漠既干净又暖和。但沙漠被太阳晒得很热,脚被烫得受不了,他们只好把鞋子再穿上。不久,他们的头被太阳晒得发昏。强烈的阳光照射下来,仿佛把空气中的氧气吸干了。干燥的风抽走他们口中的水分,姐弟三人觉得口干舌燥。
海兰花这时想起来她有水。她又想,这才刚刚开始旅行,水还是留到以后再喝吧。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张望,看哪里有水。海兰花想象前边不远处,就能看到蓝盈盈的湖水,白鸟张着很长的翅膀在湖上飞翔。但无论往哪个方向看,她都看不到湖水,到处是干燥的沙子,沙漠反射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睛。他们三人把眼睛眯成小缝。
终于,坐在驴背上的江格尔喊道:“我渴了。”
海兰花连忙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药瓶,把盖子拧开递给江格尔。
江格尔一仰脖把药瓶里的水喝光,说:“还有吗?这么点水,没等咽下去就在舌头上化了,我能喝十瓶。”
海兰花说:“还有两瓶,那是我和巴根的水。”
江格尔说:“但是我很渴啊。”
海兰花又把一瓶水交给江格尔,说:“这是我的水,你到最渴的时候再喝吧。”
江格尔一口喝没了水,说:“我还渴。”
但是没水了,海兰花不知道怎么办。巴根把自己那瓶水珍惜地贴在脸蛋上,好像用脸蛋贴着水可以解渴。
海兰花觉得自己走不动了。她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这是磨炼。所有的好事都是经过磨炼才得到的。她听到巴根说“我走不动了”,回头看巴根已经坐在了地上。
海兰花走过去拉他起来,他不起来。海兰花说:“你把药瓶里的水喝了吧。”
巴根从兜里掏出小药瓶,拧开盖,他用舌头一点一点地舔。他每舔一下,海兰花就往下咽一次口水,但是没口水,嗓子冒烟了。她眼看巴根把药瓶的水一点点舔光,说:“你站起来吧。”巴根站起来,但是走不动。这时候小毛驴也不走了。海兰花拽着驴的笼头往前走,驴就是不动地方。
海兰花抬头看,他们眼前的路断了,迎面是一个沙漠。往前走就要往沙漠上爬,小毛驴爬不上去,才停下了脚步。
这可怎么办呢?看来小毛驴真的没劲了。海兰花把江格尔从毛驴背上抱下来,把毛驴牵上沙漠的顶上。回来,她又领着江格尔和巴根往沙漠上走,但江格尔一步也走不动。海兰花抱起江格尔往上走,她感觉到自己的两条腿像灌了沉重的铅,每走一步都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完成这一步,就这样一步一步走上沙漠顶上。回头看,巴根还在沙漠的半腰上,她又下去拉着巴根的手,一点一点走到沙漠顶。这时候海兰花筋疲力尽,坐下一动也不能动了,觉得自己仿佛要死过去。
这时候如果问海兰花在想什么,事实上她什么也没有想,眼前飞起一片金星,耳边有嗡嗡的轰鸣,好像是太阳照在沙漠上反射的回声。有水就好了,她想,但是没水,他们手里只有三个空空的小药瓶。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江格尔喊“姐姐,姐姐”,然后感觉有人推自己的肩膀,原来她被晒得昏了过去。
海兰花睁开眼睛看见巴根推自己的肩膀,巴根说:“姐姐,毛驴跑了。”海兰花用尽力气爬起来,看到小毛驴乌日根从沙漠顶上一溜烟儿跑了,跑得很远,变成一个小黑点。
看到小毛驴跑远了,海兰花突然打了个寒战,这回完了,没有毛驴,他们走不出这片沙漠了。她往四处看,左边右边都是白茫茫的沙漠和像蓝玻璃一样的蓝天,一丝云彩也没有。阳光像火焰一样倾泻下来,晒到脸上像伤口被盐水浸泡一样疼痛。虽然隔着衣服,但她的两个肩膀被阳光晒得火辣辣的疼。海兰花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叫悲哀的情绪,觉得自己到了特殊的时刻——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他们姐弟三人要在这里无力地等待死亡降临,直至和这个世界告别。想到这里,她把巴根和江格尔拉过来,抱住他们的肩膀。两个弟弟被太阳晒蔫了,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一句话也不说。
这时的海兰花不光感到悲哀,还有彻骨的疼痛。是她把弟弟带到这里,却出不去了,她特别恨自己,眼泪突然冲出眼帘,流了下来。海兰花用手摸一下脸,看是眼泪,用舌头舔一下是咸的。她希望多流一点眼泪,好解渴呀。但是眼泪吮到嘴里,越吮越咸。
海兰花紧紧抱着弟弟,眼前出现了爸爸宁布的形象。爸爸眼睛带着笑意,他的头发稍微长一点就出现海螺样的鬈发。爸爸喝上一点酒,会用力呼出嘴里的辣气,然后又小声且温柔地唱蒙古歌。这些是关于羊羔、母亲、春天的歌,还有迎接从南方飞回来的小鸟的歌,非常好听。爸爸唱这些歌,眼睛里好像飞过小鸟。可惜再也见不到爸爸了,海兰花想起妈妈。妈妈身上有特殊的香味,比鸡蛋的香味还要香,有点像牛奶加青草的香味。妈妈的头发黑中带点淡黄色,但她眼睛完全是黄色的。阳光下面,妈妈的瞳孔是金黄色的,回屋里,她的瞳孔变成琥珀色。妈妈开口说话,优美的蒙古语从她红润的嘴唇和像贝壳般洁白的牙齿中间冒出来,像泉水冒出草地。海兰花想躺进妈妈的怀里,像躺在宽阔的草原上一样,柔软舒服。海兰花越想这些事,流下的眼泪就越多,她一边流眼泪一边想我身上已经没有水了,是从哪儿来的这么多的泪水呢?这些水如果不变成眼泪直接流到我嗓子里多好啊,我就可以解渴了。
海兰花认识到沙漠的可怕。在这里,你怎样呼喊也没人听到,你怎样奔跑也跑不远。这里没有人路过,没有蒙古包,没有一棵树,也没有河流经过。刚才爬过的蜥蜴现在也看不到了,而阳光越来越热。
未
完
待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