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豫闽丨好友保军

保军姓吴,家住解放大街老焦婆小卖店东边,我家住西边,也算是邻居。他父亲吴小喜是渑池著名裁缝,全家是解放之初从温县迁徙过来的。在“察院门”这帮小伙伴当中,我俩关系更铁一些。除了是同学关系,还因我们两家都是弟兄姊妹一大群,都是家里很穷,有些“穷味相投”的感觉。我俩在一起干过许多荒唐事,因为那正是荒唐的文革时期。当年我俩都是十一二岁,正是顽皮的时候。

刚把碗洗了没多久,我正在家里做火柴枪,就听到门外响起了口哨声。不用说又是保军在门口等我。那时候已经“停课闹革命”不用上学了,在家里也没多少事。帮助妈妈把碗洗了,把煤和了,把煤火封住,把家里地扫扫,水缸里如果没水,再去卖水点担一担水,就算基本完成任务了。我知道他叫我是干什么,我本不想去了,但胃不答应,红薯汤喝完才一个小时,胃就开始叫唤了,浮棚上挂的篮子里有馍我知道,但馍是有数的,偷吃了会挨打。一想起昨天下午那顿美食,我的腿就不由自主地迈了出去。保军说他捡了二两粮票,我兜里正好揣着卖废品换来的几毛钱,昨天我俩一起到东关食堂,他出二两粮票我出一毛钱,俩人合伙买了一碗香喷喷的素面条,刚端到桌子上,我俩就不顾烫不烫嘴,就站在桌子边没坐下就吃开了,觉得没吃几口就完了。碗底的汤水是我喝了,碗边粘的一颗豆芽是他用舌头舔去了。

没吃过街上食堂卖的饭也就算了,自打吃过这碗素面条之后,我俩的胃里都是老有一只手往外伸着,总想每人至少再吃两碗才能解馋。我把他全身的衣兜都翻过来也没找到粮票。而没有粮票是买不到饭的。我俩去试过了,愿意出一毛五甚至两毛买一碗,卖票的妇女说了一遍“不行!”之后,就再也不理我们了。没过几分钟,还赶我们赶紧离开,说别耽误别人买饭票。我俩怏怏离开去到卖饭的窗口,涎水滴流多长把整个做面条的过程看了一遍,就像看一遍也能解馋一样。大锅里先放上油,然后放葱花豆芽盐扒拉几下后,倒入滚开的水(我一直怀疑是肉汤)盖上锅盖,等水大滚之后,放入机器压制的面条,滚上几滚,滴几滴酱油,面条就做好了。排队的人们把一寸大小的饭票递给人家,人家收了票仔细验证一下,看是素面还是肉面,看清楚了之后,把票捺进窗口台子上的一个水碗里,然后开始盛饭。往往是满满一大碗饭香扑鼻汤水外溢的面条,量很足。人们的手被烫得呲咧着嘴,边走边喊着:“让开,让开!”小心翼翼地自己把饭端到饭桌上,然后有滋有味地坐下来慢慢品尝。做肉面的过程和这个差不多,只是炒菜时先放了些肉丝,价格贵五分而已。

出了东关国营食堂大门后,见到两个乡下来城里卖葱的兄弟,他俩大口大口地在吃着黄馍就着生葱,弟弟辣得两眼生泪,哥哥说:“不要心痛,这又不要粮票”。在回家的路上,保军告诉我明天还来。我说你还藏有粮票?他说,你别管,跟着我就行了,说不定还能吃上肉面哩。晚上睡在床上我还在想保军到底有啥高招,想了半夜也没想明白。

街上照样有人在游行,边走边高喊口号,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似的。这些我俩司空见惯已经麻木不感兴趣了。前两年文革刚开始那阵,我们还跟着游行队伍走过,捡过他们撒的传单,也跟着呼过口号。现在不了,现在想的是咋样才能吃饱吃好,把那些眼馋的需要票证才能买到的东西都尝尝。

保军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件海魂衫,他说是他二哥大串联去北京时,用一件旧军装和别人换的,谁知他说的是不是真话。我戴了一顶正宗旧军帽,八成新,是我同班同学部队子弟黄照明给的。走到县人委门口,台子上正在批斗一个人,仍然是“坐飞机”和拳打脚踢。那人是个“硬豆”(坚强顽固之意),使劲把头往起抬,眼神里全是不服气。看样子是想说话,但脖子上被绳子勒着发不出声。我正看得起劲,保军却说,把你的帽子让我戴戴吧,这样才和海魂衫配套。我这时才注意到,他还穿着一条军裤,一看就是他父亲用军绿布做的不是正宗的。如果他这时戴上我的军帽,加上海魂衫和军裤,正好是当年最酷的标配。我答应了他。

我俩从人堆里挤出来后我才发现,保军不知道啥时候又在人群里偷摘了别人一枚毛主席像章,是个我从没见过的样式,白色陶瓷的,比我此刻胸前戴的这个大很多。往胸前一别,更帅了。他把原先戴的那枚主席像章给了我,弟弟正好想要,我便收下了。对他我不用客气,他是偷摘主席像章的高手,一摘一个准,从没失过手。他不缺这个。不像我,偷摘第二个主席像章时就被人家发现了,还好我说了声,我是太热爱毛主席了,才偷摘的。那人看了看我,放我走了。

我正在上下打量欣赏他,让他明天让我也把这全套衣服穿一天,他答应了。我正在高兴时,突然听到两声枪响,台子下面的人一下子全乱了,开始四下逃窜。我俩没有朝西边家的方向跑,而是被保军拉着我的手跑到了东关食堂里面,好半天小心脏才慢慢平复下来。听后面跑进来的人说,是汽车队造反派头头老弓放的枪,他说是有人在下面想把台子上被批斗那人抢走。

食堂里成了会场,四处都是叽叽喳喳、吵吵嚷嚷,连卖饭的也从后厨出来站到大门口张望。这时保军又拉起我往食堂后院去,到了一堆炉灰跟前我看到他弯下腰才明白,原来卖饭的把捺进水碗里的饭票,下班后都倒到炉灰堆上了,有个别饭票当时漂在表面并没有被水浸湿,现在就散落在炉灰堆上,我俩手忙脚乱赶紧捡了几张就离去。跑到附近百货楼厕所里查看,发现其中两张和新的一模一样,其他几张沾了水已经皱了不能用了。

那中午我俩吃了一碗肉面一碗素面。保军穿的体面也胆大,肉面是他直接出面“买”回来的。我只是去“买”了碗素面回来,还是先装模作样到卖票那个妇女跟前排了一会队,然后才去到卖饭的那个窗口,生怕卖饭的看出破绽。吃的时候我俩是来回换着吃的,这个碗吃几口,那个碗吃几口。虽说我俩都没吃饱,但终于吃上梦寐以求的肉面了。我正高兴,吴保军指了指我身后小声说:“看你那点出息,你看那是啥?”我扭头一看,是一个外地人正在吃炒面,焦黄的炒面看上起油汪汪的,谷堆堆一大盘子,里面还有肉丝、豆芽,盘子旁边还有一碗酸辣葱花芫荽汤。我看着就流下了哈喇子。要知道,炒面可是要四两粮票三毛五啊,这人真拽!我们也见过整个炒面的制作过程:先把面条放在油锅里炸一会儿,等焦黄了之后再捞出来,然后再把刚炒出来的肉菜盖在上面在锅里捂半天,等把面条捂软了,搅拌均匀才上盘。吃起来外焦里嫩,好吃的很。

吴保军说,军帽再让我戴两天,我明天请你吃炒面。我一听便毫不犹豫答应了。保军当时其实说少了,他只要叫我吃上炒面,别说两天,就是戴三天军帽我也答应。只是我俩谁也没想到,尽管我走路时不时地摸摸帽子,走到县人委门口热闹地方时,军帽还是被一个大孩子抢跑了。我俩追了半天,到大众浴池那块,人家顺着小胡同向北街跑去了。人家腿长跑得快,我俩看追不上了,只好作罢。我只好说,等我再给部队子弟要顶军帽后,让他先戴。快到家时他才告诉我,那些浸湿的饭票他并没有扔到厕所,而是小心地放在裤兜里了。回到家以后,他把这些饭票放到水里让其展开,然后小心地捞出来夹在书本中间慢慢阴干,就和新的饭票一模一样了。他已经看过了,里面就有一张炒面票。

饭票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阴干,我俩真的吃上了炒面。当然还有素面肉面。这次真的是吃饱了。打着饱嗝,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我心里说:这辈子总算没白来世上一回。

保军太伟大太聪明了。学习上他比不过我,在这方面他真是我的师傅。我俩当年都长的像麻杆,不过他这个麻杆比我这个麻杆要长一些。保军会吹笛子,后来吹到了晚会台子上。我跟着他学吹笛子。我使用价格低廉的黄色竹笛子时,他已经使用黑紫色的笛子了,笛子两端还缠有黄铜丝,笛子也比我的重一些。到水库边上找到芦苇,从芦苇中间剥下膜来,然后用大蒜粘上当笛膜用,也是他教我的。就连打乒乓球也是他教我的。他和张宝毅刘金宝组成的乒乓球队取得过洛阳地区青少年乒乓球比赛团体亚军,我却一直是业余水平,虽然也偶尔能打败他。后来又跟上他学打弹弓。一开始我是跟在他后面帮助他掂着胜利果实,帮他在南河滩捡拾打弹弓要用到的石头子。他能一晌打下几十只麻雀。等我也能一晌打下几十只麻雀时,他又开始打树上的知了。高高的树梢上自鸣得意的知了,能被他一个个像点名似的叫到树下。不是缺了翅膀,就是掉了脑袋。他让我们找来一堆柴火把知了放在其中烧了吃,他在一边看着我们吃时,洋洋得意。在他面前,除了学习上我是老师,其他方面我几乎都是他的学生,因此我常常都是听他指挥。包括灌屎胖牛(屎壳郎)。

毕业。长大。插队下乡。参加工作。虽然这几十年我们已经很少见面了,但当年的友谊,当年的那碗素面条,我却常常想起。

作 者 简 介

陈豫闽,河南省渑池县公安局退休干部,渑池县作协副主席。近两年撰写的近百万字的纪实性散文《渑池往事》,在当地引起了较大反响,填补了《渑池县志》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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