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中的科布尔:一些散落街头的记忆
本文作者:靳焕珍
离开科布尔已有十几年光阴,于是,这个当初曾离我那么近,与我家生活关联那么紧密的镇子,真的就只存在于我的印象中了。
科布尔就是家乡察右中旗的旗政府所在地,离我家其实也没那么近。从村里出发,骑二八自行车,往东南方向的科布尔去,尽管一路下坡,也得一个多小时后才算是进了城。
西北角的入口处,有一家食品加工厂又或者是皮革厂。隔着久远的时空,我已无法确定那座高大的房子及其宽大的院子当初的商业属性,但我清晰记得院子里晾晒着数不清的羊皮,从铁大门的栏杆间望去,甚至隐约可见羊皮的边边角角残留的血迹。
转过一个弯,就是一条直通南北的水泥大道,也是科布尔镇的一条主干道。这样的水泥大路当时人们习惯称之为“汽路”,想必是特地为汽车的通行而铺设的吧,骑自行车或开三轮四轮平稳地行驶在上面的人们岂不沾了汽车的光吗?此外,我也很感谢智慧的父老乡亲赋予类似的大路以如此形象的名字,以便于像我这样孤陋寡闻之人顾名思义!
再往前走就到了北桥。北桥下面本是一条东西向的土路,但土路的一侧,一条壕沟与之相伴着伸向远方,所以,北桥的确是应运而生的。它的本职和全职都是在壕沟的上方驾起上面提到的汽路,此外,它低调淳朴到不具备任何设计感和装饰感,就那样默默地与汽路融为一体,无论风霜雨雪都以它灰白粗糙的平面,日复一日地载着一路行人和一路车马,奔向前方。
桥下也常有人丢弃残羹剩菜、臭鱼烂虾一类的生活垃圾和加工动物下水的边角料,因此,常有腐臭味道随风而行。这鱼或肉的腐臭味道,倒让我联想到书上描写的小桥流水的江南小镇或者人潮涌动的城中闹市,因为在我的意念里那是一种与富庶相关的味道;村子里的生活则多半清苦清瘦因而上空气味清新甚至清香。走过北桥,扑鼻而来的气味以刷新嗅觉的方式提醒我:这是城镇!
继续南行,一不小心就被沿街播放的歌曲迷了耳朵。那些来自店铺门口大黑音箱的流行歌,有的高亢豪迈,有的热烈奔放,有的婉转悠长……优美的旋律,欢快的节奏,一扫先前怪异的味道和来时奔波的疲倦,同时以一种唤醒听觉的方式提示我:这是家乡的小镇!
这条街的最南头是汽车站——科布尔通往外界唯一的交通大枢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叔叔和舅舅带着简陋的行囊从这里去往他们的大学,继而去往他们远在千里之外的工作岗位,同时也去往他们现已取得非凡业绩的人生领域。的确,无论是舅舅作为大学教授的学识、学院院长的权威,还是叔叔出国留学并考博的才华、海外就职并定居的能力,都是我今生可望而不可及的。但彼时幼小的我们也曾在心里悄悄埋下一颗追梦的种子。之后,便也踏着前辈的足迹,学着前辈的样子,一路孜孜以求。
功夫不负有心人。姐姐也在新世纪来临之前,以优异的成绩从这里奔赴她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中国政法大学。送她的那一天,当把简单的行李放到车上后,姐姐落座,打开车窗,笑着对即将备考迎战的我说:“好好学习啊!”在眼眶里打转了半天的眼泪瞬时落下,我赶紧转过身去——假装看一下身后是否有车。大我两岁的姐姐是我的榜样,她带给我的除压力和动力外,更多的是骄傲;而我终因天赋不高,用心不够,只勉强算是了却了一个上大学的心愿。后来也从这里启程,望着姐姐竖起的标杆,一路颠簸着来到外面的世界,直到落脚于现在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需要强调的是,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影响我们做一对冤家姐妹:相见时偶尔互掐,离别后格外牵挂。想到从未出过远门的姐姐将要离家半年之久,我要熬过一个漫长的学期才能等到她的归来,从此单纯善良的姐姐须只身到陌生的天地里闯荡……不争气的眼泪就任性得无法控制。
不记得那是第几次去车站,但无疑那是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我真切地记得车站空旷的院子、稀稀落落的汽车、或急或缓的行人……乘务员招揽乘客和提醒上车的吆喝:“集宁的,集宁的,集宁的走了!”那地道的乡音至今仍时常在我耳畔回响。客车出了车站,向北行驶,三五分钟后,于路口右转,向着东南方向七十公里外的集宁疾驰而去。
时光荏苒,寒来暑往。汽车站的客车在平凡的日子里载着科布尔的游子外出,在不平凡的日子里载着他们返乡。
那年冬天,先放寒假的我按照姐姐来信所说的放假日期去车站接她。腊月的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熙攘。年节的热烈氛围冲淡了数九的寒冷气息。从集宁回来的客车并不进车站,而是停在车站北面的公路上。每辆客车刚一停稳,出租司机和接站的亲朋就一拥而上,一阵喧闹过后,一车人散得干干净净。一辆、两辆、三辆……中午、下午、傍晚……我眼巴巴地望着集宁驶来的每一辆客车,每次都急吼吼地跑过去,热切切地找寻姐姐,可是,直到天色麻黑,也没有看到姐姐的影子。
难道姐姐明天才回来?我嘀咕着到亲戚家借宿一晚。第二天继续接站,仍然无果。鉴于前一天等到太晚回不去家的教训,太阳西斜时我收工踏上返程。我带着满心的疑惑,灰溜溜地蹬着自行车,顶着西北风,爬着小漫坡……当我终于满头冒汗地出现在大门口的时候,姐姐超越步履蹒跚的母亲欢喜地跑来迎接我——她竟先于我到家了。
原来,姐姐放假后遇到同学,相约从北京坐车到距离科布尔一百二十公里的呼和浩特,然后再转车回到科布尔。呼和浩特回来的车从西南方向进入科布尔,与我等待姐姐的方向恰好相反,我自然不去关注,姐姐也并不知道我来接她,就这样我们俩上演了一个巧妙错过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发生,除巧合因素外,很显然与当时通讯不够发达有关。现在一个电话一条信息便可让人无缝对接,当初却完美错过。那时候与远方亲人的联系,书信之外要靠邮局六毛钱一分钟(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的公用电话,以及稍后几年流行的插卡电话。
科布尔的街头巷尾也曾零星分布几个插卡电话厅。一套隐藏在亭子底座中的线路和一些看似简单的陈设,支撑起两部相向而立的电话机。每部电话上方罩以遮风挡雨的罩子,便成了两个独立而安全的空间。小厅造型简单大方又不失优雅时尚,远远看去,像一对孪生的萌娃,像并肩而立的大蘑菇,像背靠背撑开的雨伞……当它们以全新的姿态矗立在街头的时候,同时搭起了一座座无形的桥梁,联结起电话两端相隔遥远的人,所以,大家怀着欣喜、激动的心情站在电话这头诉说情怀、处理事务;当它们在风雨中熬过一些时日,又呈现出另一派风景:厅壁上不知被哪个懵懂少年刻了他“喜欢某某”的字眼,平台边又是谁记下了一串也许早已失效的电话号码,是谁深夜醉酒后打完电话没有把听筒复回原位,长长的电话线拖着沉沉的听筒垂挂下来,狼狈、落寞、伤感……
这样的街头旧景和小镇故事不胜枚举,但毕竟与现在隔了许多年月,有点像发黄的老照片,载着许多回忆,却渐趋模糊。于是,在印象消散之前,我谨以这些文字深切怀念曾经近在咫尺的故乡科布尔镇,一并记录那些散落街头飘零风中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