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末日三十年前
作者:徐大小越
我爸没了之后,每年过年我都回家过。
其实回家了也干不了啥,我和我妈代沟很深,要是跳进去基本能没脖子,聊上两句就得呛火。
我爸在的时候还能居中调节,三个人说说闹闹也算是别有情趣,我爸没了之后,我和我妈之间愈发少言寡语。像是中学时形影不离的三个好朋友,若是其中一个先跑回家取个什么东西,剩下的两个人只能不尴不尬的沉默着,期盼时间快点过去,而我爸这哥们一去不回,只能说不太地道。
在家的大部分时间我都躲在自己的屋子里,直到她叫我吃饭,我就把手机放下从屋里走出来。
吃饭的时候会唠上几句,我妈劝我多搞对象,我让我妈少打麻将。
我妈说“你赶紧给我弄个孙子孙女抱着玩,我不就不打麻将了。”
我往往深切地叹气,看着我妈“你不能把生活寄托在别人身上,你要找点别的志趣,然后为自己而活。”
我妈听不明白,她为别人活了一辈子了,她永远不能明白。
到了春晚那天,我们对着电视沉默地磕着瓜子,间或评论两句
“这人怎么还在呢?”
“年年都有他。”
“今年还有赵本山不?”
“应该没了吧。”
“这小品真没啥意思。”
“一年不如一年。”
可就算是这样,我也每年都会回家。
我妈瓜子总是买多,如果一个人磕完容易上火。
包饺子这事也最好是俩人,能一个擀皮一个包。
最重要的原因在我家沙发上,那个沙发不算大,三个人坐在上面满满当当,可若是一个人坐上去就会感觉孤独。
这孤独感从何而来我不知道,但我脑海里总会萦绕一个画面,我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磕着瓜子,自言自语,
“这人怎么还在呢。
“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赵本山。”
“这小品真没意思。”
屋子里空空荡荡,冰箱嗡嗡的响,不屑搭她的腔。
所以我每年都要提前几个礼拜抢票,在高铁上窝八个小时,顺着人流推搡着被扔出站台,天空泛着冰晶一样的蓝,我嘴里哈着白气,像是把灵魂都倾吐而出。
东北的小镇冬天里总是有些不化的积雪,像是前年那场雪就留下来的。整个镇子如同遥遥望去的雪山,鞭炮像无数前赴后继的登山客,随处可见的冻死在路边,而我就在这座山里出生,长大,又踩着满街的鞭炮尸体离开。
临近年关,商店基本都已经歇业了,我转了好几家,买了盒烟,一瓶酒,随手扔进手里装保健品的袋子里,大包小裹的往家去。楼道里的灯五年前就坏了,到现在也没人修。昏暗的楼梯层层延展,我想象着有一阶是个捣蛋鬼,它躲在楼梯兄弟之间,试图绊一下你的脚。
我才敲了一声,我妈就把门打开了,电视大声的放着广告,充当无聊的背景音,尽其所能想增添点存在感。
我能看出我妈挺高兴,但是故意板着个脸,大概又想找茬说我没对象这事。老一套了,年年都这样,我也没惯她那臭毛病,东西一放就在旁边坐下了,一声不吭。
我妈说“咋又一个人回来的,还带这老多东西。”
“电话里不都告诉你了,你还指望我路上能拐一个来啊。”
“隔壁王二小都生二胎了,你咋连个对象都没有,唉!”
我说“那隔壁吴老二痴呆都开始吃屎了,你不也没吃吗?”
一阵长久的沉默,像人生那样长。我妈的嘴张开又合上,不知道是想骂我还是咬我。
我这几年人生过得狗屁不通,毫无长进。在小公司里占着一个隔间,每天在电脑上打着不认识的数字和报表。也试图写一本小说,但是写了个开头也就弃之不顾。回头看看那开头,又觉得根本没有什么写下去的必要。
我坦率承认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但唯独斗嘴的功夫却是随年岁渐长,大概是知道自己人生再无长进,就会想要在生活里寸步不让。
我妈狠狠瞪了我一眼,拿出一大盘瓜子递给我,“磕点瓜子。“
我们两个终于恢复到常态,如同物理课上的小滑块停在桌子上,均匀受力。
我们磕着瓜子看电视,我妈问我晚上吃啥,我说,“包点饺子吧。”
之后的每一天都差不多这样,我很少出屋,我妈也是。电视机经常开着,两个人刷着手机,没有人在乎放什么节目。
过年头一天,我和我妈正在一起嗑瓜子,听到电视里传来“喂喂喂“的试麦声音,像是村里二百块钱请来的婚庆主持人。
我和我妈难得抬头,一个疲惫的中年男人坐在镜头前,看了眼手表“地球要毁灭了,还有三十年。”
气氛有些诡异的尴尬,我和我妈看着电视,一言不发。
男人叹了口气,“有点突然,但事情就是这个事情,有个星星在朝我们撞过来,有段日子了,那时候还是倒计时世界毁灭一百年。”
一阵短暂的沉默,电视的音响轻微震动,像是在做深呼吸“没告诉你们,怕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每个国家的顶尖科学家聚在一起想把这事办了。
前段时间不是登月什么的嘛,其实就是太空移民计划一部分,老有人说搞航天没用,真傻逼。
最近其实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就差一个事,找到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
从我爷爷开始就在找了,我爷爷找了10年,我爸干了四十年,我找了二十年,现在我四十了,地球还有三十年完蛋。
这个事情其实应该隐瞒的,但我想一下,大家都稀里糊涂的死掉挺没意思的,我想这也是大家的权利,所以我作为代表说一下。
我们放弃了。大家等死吧。
男人低着头沉默了一会,接着说“我这一生都在寻找。现在我累了。我想去谈个恋爱,或者干脆就睡一觉。这是我第一次说这句话,我下班了。”
男人站起身,走出画面,又折了回来“对了,我们的研究还是有点发现的,宇宙有尽头,而且世界上没有外星人。”
我和我妈愣了半天,我妈问我“这是啥电影?”
我瞄了一眼
“新闻频道。”
我妈拿起遥控器换台,新闻播报员字正腔圆“我们所有人将死于一颗三十年后的星星。”
换台
“不能逃,不能躲”
换台
“我们已经无路可退”
换台换台换台
“这是一场来自宇宙的绝症。”
我和我妈沉默很久,我说“妈,还生孩子吗?”
我妈坐在那,说“你先别动我缓缓,捋一捋思路。”
我说我没动
“就是有个星星要来撞我们。”
“对”
然后我们没地方躲
“对”
“三十年之后就都死了”
“对”
我妈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我今年六十,再过三十年九十了。我是活不到这岁数了。”
我顺着接茬“我感觉也悬。”
“你现在生个孩子,孩子能活到三十也得死了。”
我妈坐在沙发上,说“好像生不生孩子结不结婚都行了。”
我点点头“你看,你现在不用操心我了。你想干点啥。”
我妈想了想,我不知道。
我妈坐在那,拉着我的手,看着我,仿佛我正在死去,“妈不知道。我给你包点饺子吧”
吃完饺子,我把烟和酒揣进大衣兜里,去街上溜达。
街上到处都是人,没落的老工业基地难得出现盛景。
人们在街上和同样迷惑的人确认消息,漫无目的东奔西窜。
老大娘们站在几家尚在开业的小卖店门前,徘徊犹豫。
世界末日了现在是不是应该屯点东西,粮食,食盐,卫生纸之类的。
但是再一想还有三十年呢,现在买真的有必要吗。
大家进去又出来,对明天的生活迷茫不已。阿姨们围着小卖店转圈,有种奇异的宗教意味。
街道上的一切和昨天都没有两样,但是因为一句关于尚未发生的预判,一切就开始发生。
偶然会瞥到几个熟面孔,过年了,都回来了,小小的城镇里挤满了过去的人。
我把帽子扣紧,下巴缩进衣领里,一刻不停。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不停的走。害怕停下来我就要思考我要去哪里。
到了傍晚,人群又逐渐散去。
我在街上闻到不知何处飘来的菜香。最后一切又归于生活,人还得活着。
我走到了以前的初中,学校还那样,教学楼有点掉色,像我奶给我织的旧毛衣。我扒在墙上,向里面张望。
旁边有个女声问“你干啥呢。”
我有点尴尬,跳下来,跺着脚“没啥,我以前这个学校的,看看。”
女生穿着棉袄,像是个雪人,脸蛋也有点发胖,但我还是一眼认出来了
“哦,玲子。吓我一跳”
女生一笑,两只眼睛眯成了月牙,“你咋也在这。”
“回来过年。”
我和她进了学校,在操场上散步。
“以前咱俩也这么转悠”
玲子冲我笑了笑“是啊,咱俩是什么时候好的。”
“初一吧,一晃多少年了。”
“因为啥黄的”
“记不住了,你结婚了,是吧。“”
“是啊”
“离了没”
“没呢”
玲子踢了一脚路上的小石子
“做一次吧。“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问她“啥意思。”
“得做一次,老情人初,世界末日,不做一次说不过去。”
我没吭声
她问我“你还行吗”
“挺多年没试了,我也不知道。”
“那你买个药吧。”
我想了想,说“行。”
事后我和她躺在床上,宾馆是街边随便找了一家进的,透着一股流水线般的廉价味道,天花板白得死气沉沉,我问她“怎么样”
她说“一般”
“不用这么直白吧。”
玲子笑得很开心,说“我乐意”
我说“我们之后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糟糕透顶,如果有和初恋一夜情之后最不能说的话排行榜,这句话可能也就比我想拉屎略好一点,排在我爱你后面。
玲子想了想“为了开心。”
扭过头来看我“你呢,你还上班吗”
“上吧,还是得上,还有三十年呢,还得活着。”
“是吗,你小说写得怎么样?”
“不打算写了。“
玲子撑起身子,看我“为啥?”
“写了也不能咋滴。”
玲子说,“你给我点根烟。”
“你不是不会抽烟吗?“
“我就想试试。”
我把大衣里的新烟打开,自己点了一根,又掏出一根烟来给她,她点上,抽了一口,说“那你不是什么都没变吗?”
“有点变了。”
“什么?”
“养老保险不用交了。”
“你真没劲“,她一把把我推开,“叽叽歪歪的”
她肆意的笑着,躺在宾馆的床上抽烟,乳房漏在外面,烟雾淼淼向上。她说“你滚吧”
我坐起身,靠在床的外沿,一句话没说,抽完了那根烟,灰溜溜的穿上衣物,玲子冲我喊“诶,酒给我来一口。”
我说“不给”然后飞速关上房门,隐约还听得到玲子的笑骂。
天已经晚了,街边有个卖烤冷面的摊,热乎乎的冒着气。
我买了一碗,问他“明天过年了,咋还出摊。”
老板动作麻利,头也不抬“你不也还在外面溜达。”
我想了想也是这回事,看着他把面饼摊开,打上鸡蛋,抹匀,一时出了神。“都要世界末日了,就一直这样好吗?”
老板把烤冷面装进一个塑料小碗里“啥世界末日,想那么多干啥,最后都是个死嘛。咋死不是死,五十块钱。”
我吓得一跳脚“咋这么贵!”
“都要世界末日了,涨价很合理。”
我吃着烤冷面,拎着烟和酒一直往前走,路上给我老板打了电话,我说我过完年不回去上班了,我想写小说。
老板说你想回去也没地回了,我钱挣够了,剩下三十年准备玩起了。
我说挺好挺好,挂了电话我一直走一直走,月亮从平地里升起来,和我一同落在一座矮矮的山上
我从怀里把酒和烟拿出来,摆在我爸坟前。
天很冷,冷气直往骨缝里钻。我喝了一口酒,在地上又洒了一点,热意顺着喉咙到了胃里,往外蒸腾。带着期待,梦想,希望全部从我身上剥离开去。
月光真亮啊,放肆地铺满整个山坡,我突然感觉无比的自由,我靠在我爸的墓碑上,准备活一场持续三十年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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