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这月,想起春燕的娘
这年这月,想起春燕的娘
那年的春天,想必也如今日絮飞花开,蝶戏蜂缠,莺啼燕舞,好一派生动活泼的景象。
湘云姑娘脸上又生了杏癣,莺儿便去给林姑娘要蔷薇硝。路过柳叶渚,看见柳吐浅碧、丝若垂金、桃吐丹霞,心情大好,随手扯了些花柳编织花篮,和蕊官、藕官几个小丫头一起玩耍起来。
这是个诗意盎然的图景,画家们可以画得,诗人们可以书得。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破坏风景的“煞神”一阵风似的闯进了画面。
管理园林的春燕姑姑和妈妈看见,非常心疼非常生气,老姊妹俩先后拄拐入场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是不是笑声,是骂声。老少两代人很快因为掐花折柳的事吵起嘴来。
子们的意思是园林是她们承包的,各位小主们都是按份例供应了花草柳木,小丫鬟们不该再糟蹋。
莺儿的意思是别人扯不得偏她能扯得,因为她服侍的宝钗姑娘从没要过什么。
双方争执不下,春燕娘和姑妈都拿春燕撒气,一个拿拐杖就打,一个张口就骂,动作粗俗,语言不堪,她们的道理更让人哭笑不得,别人打骂不得,自己的女儿还打骂不得?因此越发凌辱春燕。
莺儿劝解不听,生气把花篮连同柳条一并扔进河里,顺水飘走了,真个是“花自飘零水自流,花柳凌乱泪颜愁。”老婆子们还直喊造孽,白白糟蹋了东西。
艺术遇见了粗俗,两下里怎生解构?
说起春燕的亲戚,好像一下子都涌进了大观园。纨、探、钗三人管家期间,商谈了大观园的花木承包制度,拟定了专人管理,谁知她们拟定的人都没参加管理,反而春燕妈、姑妈、姨妈等人都进了园子担起了承包责任。我推测茗烟娘、莺儿妈等一干人没有直接承包经营的原因:大约一是不太精通这些栽培技术,二是不肯干这出苦力、又容易得罪人的粗活。这个先按下不表,但说这老姊妹仨人,进了园子,个个都兴头的紧。
先是春燕的娘何婆子,也是芳官的干娘,负责领芳官的月例银子,照管芳官的生活。原是荣国府三等的浆洗婆子,后来随女分房入园,因女获利,又领得活计。谁知这个何婆子惟利是命,没有半点干娘的情分。芳官要洗头,居然让芳官用其女儿小鸠儿洗过头的水来洗,可见苛刻到了极点。芳官最是个淘气要强的丫头,自然不肯,双方发生争吵,何婆子追打芳官,芳官逃进怡红院寻求庇护,最后由袭人、晴雯、麝月、宝玉等出面平息,训斥了何婆子一番。何婆子窝了一肚子火。
再是夏婆子,春燕的姨妈,黛玉丫头藕官的干娘。藕官在园内烧纸祭奠死去的菂官,她们原是戏台夫妻,生活里居然也夫妻一般的恩爱。但在园子里烧纸,违反了府里的规矩,做妈妈的夏婆子就该调教为是,谁知这个夏婆子分不清轻重,回复了上头管家,大有要把藕官赶出去的意思,这婆子只顾一时兴头,却不晓得利害。藕官如果被撵出去,吃亏的不仅是藕官,她夏婆子先就白白丢了许多好处,先是丢了干女儿的月例银子,再加上平时买东买西的钱,足够一家子的嚼活了。白白捡来的女儿,得了许多好处,却还没有一点顾念之情,可见是个恨利寡义的。藕官被巧遇的宝玉一番言语庇护下来,维护了藕官的同时,不也维护了夏婆子的钱袋子吗?夏婆子没考虑清楚这个问题,只知道自己因藕官小蹄子得了没趣,也窝了一肚子火。
春燕的姑妈,看见黄金莺、藕官、蕊官等人掐花折柳,损坏了她的利益,自是喋喋不休,辱骂不止。在柳叶渚公然打骂侄女儿春燕、讽刺贵胄丫鬟莺儿,连贾府亲戚的脸面也没给。这老婆子自然也窝了一肚子火。
这个婆子虽没交代姓氏,可见老姊妹人,情况大同小异。
三火齐发,火势冲天,怡红院浇了这边,烧了那边。
为了弹压事端,怡红院这次请来平儿处理,平儿简便爽利,吩咐把春燕的娘撵出去打四十板子。唬得婆子泪流满面,又舍不得出去,央告袭人等息事宁人。此闹剧暂告一段落。
谁知平儿道:“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来了八九件了。你这里是极小的,算不起数儿来,还有大的可气可笑之事。”论起这些事的缘由来,也正像袭人说的:“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没一个省事的。
那么,这些婆子们为何会和丫头们之间发生如此剧烈的冲突?
论地位,她们都是府里的奴才,而且都不在头等奴才之列;论关系,她们之间都有“亲戚”,有的是亲生母女,有的是“干亲”,还有的是“血缘姻亲”,一个个却像乌眼鸡似得,怨情极深,恩(亲)情极浅;论出身,婆子们多是府里三等以下世仆,一直干的都是粗活,小丫头们要么是家生子奴才,要么是外头采买而来,也都是穷苦出身。按说,基本相似的生活背景,她们该相互理解、相互照应、相互怜惜、相互包容才符合常理。可是,在《红楼梦》导演剧组的安排下,我们看不到“人之常情”的亲情和冷暖。
无疑,这些婆子们,在读者的眼里,是更可恶的。因为她们占着丫头们的月例银子,还欺负丫头们。俗话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从她们的角度出发,她们也自是可怜。
拿春燕的娘何婆子为例,寡妇,带着俩女儿,荣国府里三等浆洗,一直干着最累最不得脸工资也最低的活计。当然,因为不在主子们身边工作,她们也没什么“好处”可拿,她们见的最多的可能就是林大娘(林之孝家的)之类的,连周瑞家的这样头等管家都见不着,便是王熙凤的大丫头平儿一句话就可以赶出去的主儿。可见其地位之可怜,处处仰人鼻息,时时看人脸色。
因为没有文化,她们自然也无从谈什么教养,在外面受了气怎么办?窝里横啊!这便是何婆子骂春燕时脱口而出的、最粗鄙的话:“小娼妇,你能上去了几年?你也跟那起轻狂浪小妇学,怎么就管不得你们了?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屄里掉出来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们这起蹄子到的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该死在那里伺候,又跑出来浪汉。”……“这叫作什么?这编的是你娘的屄!”那些成天说赵姨娘粗陋不堪的,不知道见此如何开解?这便是一个最底层的、没文化的亲娘,夹枪带棒骂自己女儿的话。这样的妈妈,即便是在今天,我们也还一样能看到。
吵嚷归吵嚷,平儿一句话,春燕的娘就吓得泪流满面,不得不磕头赔礼,从此对女儿百依百随,再不敢犟。说是妥协也罢,说是知错就改也罢,她的退让只为了有活干,有饭吃,不失业,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春燕娘显然也是个“好婆子”。为了保住自己还是芳官的干娘这个职位,为了还能继续承包大观园的花木,当然还是一家子能够丰衣足食,春燕娘可以说“大事不糊涂,小事可退让”,得退让处且退让。记得前几年,有个屠妇,闻听儿子在学堂里受气, 这屠妇直接带了杀猪刀进了儿子所在的班级,晃着刀大吼:“谁敢再欺负我儿子,老娘我就把他给剁了!把他一家子都剁了,给我小心着点!”吓得一班子同学自此再没人敢惹她的宝贝儿子,只是也没人再和他玩耍,老师无奈,给他儿子单独安排了一个座位,距离其他同学半米以外。儿子的成长从此形单影只。不知道退让的屠妇,也把儿子逼进了孤独。
春燕娘何婆子等人非常勤劳,还有点小本事。比如这园林的花草果木,这几个老婆子可以说照顾得欣欣向荣、生趣盎然。为了保护胜利果实,有的见天地站在树下赶蜜蜂,瞧着别被人偷摘了去,别被鸟儿、虫儿糟蹋了去。勤劳的背后是辛苦,莺儿等人是富贵小姐身边的丫鬟,她们不需要干这些活,哪里知道这些辛苦?宝玉是锦衣玉食、珠罗叠翠的主儿,怎么能理解稼穑的艰难?宝玉一棍子打死的“鱼眼珠”结论,是要不得的;宝玉的一捧上天的“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论调,也是极其偏颇的。小编自己也很爱个花儿草儿,喜欢的了不得,每每买了几盆来,不多久,却是“花亡叶枯枝零落”,俺也只好在心里学学林妹妹,吟几句“葬花词”,便把花盆一股脑送了人。可见这养花种草,什么时候下种,什么时候扦插嫁接,什么时候浇水施肥等等,都大有学问呢,都是技术活。最有比较的是庄稼人,一个村子里,一样的土地,收成和长势是不一样的,谁是庄家把式,村里人都底儿清。
综上所述吧,像春燕娘这样的婆子,汉子,即便是在今天,也大有人在。他们勤劳辛苦,自食其力,寡恩薄义,惟利是命,言行粗俗,行止无矩,无大功亦无大过;却又胆小畏让,欺软怕硬,做事头脑简单、不计后果,一旦被惩罚,马上悔之不迭、痛哭流涕、赔礼道歉。这类人,或者说即使有了一点文化,加了一些包装,也大约改变不了发黄的底色,像无论怎么洗都洗不净的旧衣服,带着些怀旧的颓废,顶风冒雨,勤劳勇敢地穿行在社会的各个角落。
作者红柳,本名马晓雁,本刊编辑,研读《红楼梦》30余年,痴红爱红,愿结交天下红迷朋友。
总编:红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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