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是时间的敌人丨潘玉良:从妓妾、教授到 “一代画魂”
“多少人真情假意/爱过你的美丽/爱过你欢乐而迷人的青春/唯独一人爱过你朝圣者的心日益凋谢的脸上的哀戚”......
有这样一批女性,经历过如霜岁月、家国战乱、人性的恶和命运的苦,走进耄耋之年,白发如雪、笑靥温润,犹如蚌病生珠,愈发惊艳。而这种惊艳,就像历史天空中那一抹璀璨晚霞。半城以此栏目,向她们致敬!那一低头的温柔,照亮了整座城。
潘玉良:从妓妾、教授到 “一代画魂”
半城编辑部
孤儿、雏妓、小妾、画者、中国最高学府的教授、世界艺坛的著名艺术家,这些看似无关的词,汇聚在了同一位女性的身上。她叫潘玉良,“民国六大新女性画家”之一,被誉为“一代画魂”。她的传奇色彩,隔了半个世纪,纵横交错在了我们的今天。
潘玉良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潘玉良,原名张玉良,一八九五年六月十四日出生于江苏扬州。身世贫困,自幼失去双亲,沦为孤儿,只好投靠舅舅。在舅舅家,她过了五年饱受欺凌的生活,最后被嗜赌成性的舅舅卖给了妓院。那一年,她才十四岁。她不断逃跑又不断被抓,绝望自杀后被人救下。此时的她只有两个念头:一是自己攒钱赎身,二是有人能替她赎身。
所幸世间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用正直的心与行动,将她解救出火坑。这个向她伸出人间最仁慈的手的人,就是她后来的丈夫,潘赞化。
潘赞化
那年,玉良十七岁,已是妓院响当当的头牌。海关监督潘赞化来芜湖上任,当地政府及工商各界同仁举行盛宴为他接风洗尘,特让玉良献上弦歌助兴。只见她纤手轻拨琵琶,朱唇慢启,一曲《卜算子》古调婉转回荡开来: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去。
这悲悲切切的曲,唱的是南宋天台营妓严蕊,也是她自己。弦歌落定,潘赞化便动了恻隐之心。这一切都被在场的人看在眼里,正要巴结他的会长随即把玉良送到潘家,哪知潘赞化嫌天色已晚没有开门,但说了一句,“明天上午如有空,请她陪我看风景。”
次日,玉良奉命陪潘赞化出游。最后离别之时,她拼命一搏,跪下来恳求道,“大人,求求您,留下我吧。”当晚,玉良留了下来。但是,潘赞化没要她,而是把床让给她,自己打了个地铺睡。
一个正直而有怜悯心的男人总让女人欲罢不能,况且他重情重义到不看低一个青楼女子。于是,玉良在心里认定了这个男人。
次日,潘赞化一早就出门了,玉良多少有点失望,她在房间里低声唱曲,“溪中春水清,岸上春花明。”谁知潘赞化赞着“好好好”进来了,窘得玉良羞红了脸。潘赞化坐下,拿了一套新编高级小学课本给玉良。从此,他开始教她学知识,还请了老师教她书画。
原来只是萍水相逢的两人,就这样在生活中感受到了乐趣。一年后,潘赞化决定正式娶玉良为妾,由大名鼎鼎的陈独秀做了证婚人。
对玉良而言,这就是一场新生。她感激他,特意将自己的姓名改成了“潘玉良”。
《我的家庭》潘玉良背后戴眼镜站立者为其夫潘赞化
正当二人开始憧憬生活的时候,潘赞化的仕途却出现了危机。他的秉公执法导致当地很多官商的利益受损,因此受到了排挤,夫妇二人来到了上海。
一次,潘玉良看到邻居家有人画画,看完后她凭记忆自己复画,竟也画得惟妙惟肖。这位邻居洪野先生看见她的作品后惊为天人,随即收下她做学生,免费教她美术。
这个望上去并无聪慧面貌、自小也没有识过几个字的平凡女子,命运一旦有了转折,天赋里的异质竟齐齐迸发出来。她对绘画逐渐表现出来的知觉上的敏锐,令老师与潘赞化吃惊不已。
至此,玉良在凉薄的命运里,提炼出了两个重要的特质。在她的天赋上,她碰到了打开它的那个开关;在她的性情上,她找到了自己最了不起的优点,即那如生命一样恒久的坚毅刻苦。
她的一生,就是靠这两点来成全自己的。
一九一八年,玉良以素描第一名、色彩高分的成绩考进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彼时,政府禁止学校用模特教学。为了更好地揣摩人体写生,潘玉良揣着画板躲到公共浴室里,偷偷观察那些洗浴的裸体。有一次,她被人发现了,追着厮打,幸好有人帮着劝解,“她是上海美专的学生。”发现这条路行不通后,潘玉良索性对着镜子画自己的裸体。
潘玉良第一次在大众视野里崭露头角,应该得益于她那幅作为毕业作品的自画像。画布上的她是全裸的,肢体健美,线条匀称。
社会舆论一时哗然,大家褒贬不一,有人觉得她伤风败俗,有人觉得她艺高人胆大。不管怎样,潘玉良成了舆论的焦点,成了离经叛道的异类。上海美专的女同学甚至要求退学,她们扬言,“誓不与妓女同校!”
潘玉良的内心也有过摇摆,然而丈夫潘赞化的理解让她得到一丝宽慰。流言蜚语中,校长刘海粟建议她去法国学习西画。
潘玉良心动了,她去征求潘赞化的意见。他经过一番考虑,顺从了玉良的意愿,将她送上了去巴黎的加拿大皇后号邮轮。
在遍体鳞伤后重生
潘玉良迎来了自己新的艺术旅途。
在巴黎,她和徐悲鸿算得上是同学,还认识了不少中国留学生。她成了学术权威琼斯教授的免费学生。一九二五年,潘玉良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随后前往意大利,进入罗马国立美术专科学校学习油画和雕塑,后来还在琼斯教授授课的雕塑班学习。
毕业后,她应刘海粟校长邀请,回到母校任西画系主任。后还应徐悲鸿聘请,任南京中央大学油画教授。
可是,对于这个当初被卖入青楼的女子,人们无法肯定她的才华。一九三六年,潘玉良举办个人第五次美展时,有人在她鼓励人们抗日战争斗志而画的《人力壮士》上,贴了一张恶毒的纸条:“对嫖客的颂歌”。这纸条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将潘玉良的心击痛。
社会对她龃龉相恶,她在小家也呆不下去。潘赞化仍像从前一般爱她惜她,但这令潘赞化的原配睚眦必报,玉良的生活陷入了水深火热中。
即使对他人再无恶意,又有一身的才华,但也换不回一个平静的生活。一九三七年,四十二岁的玉良再次回到法国,此次一去四十年,直至八十二岁终老,她再没回过中国。
人在异国他乡,玉良只能从报纸上零零星星获得祖国的消息,她和潘赞化的联系也时断时续。
一九五八年,“中国画家潘玉良夫人美术作品展览会”在巴黎多尔赛画廊开幕,整个西方艺术界沸腾了。潘玉良耗费多年心血,终于实现夙愿。她开始筹备回国。
潘赞化的回信却姗姗来迟,“来信预告美展有成功之望,将实现你之积45年之理想,当祝当贺!你要回国,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当然是人生快事。不过虑及目前气温转冷,节令入冬不宜作长途旅行,况你乃年近六旬的老媪,怎经得长途颠簸和受寒冷,还是待来春成行为好…”他委婉地暗示她局势不稳,不希望她回国。
隔着隐晦的字眼,潘玉良读出了他的一片苦心。她推迟了归期,等待着回国的好时机。
次年,潘赞化过世了,没有人将消息传给潘玉良。隔着重洋和远山,整整五年后,她才收到这个消息。
晚年,另一个男人
潘玉良晚年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男人,名叫王守义。王守义于一九二零年去法国勤工俭学,后来在巴黎开中餐馆。在后半生里,他们二人相依为命。
玉良再到法国时,正值欧战前夕,局势紧张,许多留法习画者正纷纷离去。战争时期,不仅生活不安定,绘画工具和材料也十分缺乏,一般的画展活动也不能如期进行。潘玉良境况窘迫,王守义的接济使她有了安定的生活。
王守义还是潘玉良从事绘画和雕塑时的助手、追随者,或者仰慕者。他懂得欣赏潘玉良的品德和才情,无论是辉煌时刻,还是落魄岁月,王守义总是默默地陪伴和帮助她。这是潘玉良的一种幸福——拥有平淡而真实的归宿。
潘赞化去世后,潘玉良和王守义同居,直到去世。
姹紫嫣红落身后
潘玉良的晚年十分凄凉。巴黎是高消费的城市,没有代理商代理出售作品,她也不会经营宣传“推销”自己,历年卖画极少。到了晚年,她年老体衰,靠社会补助金维持生计。一九七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在贫病交迫之中,她默默地离开人世。
回顾玉良的一生,她是极能耐苦的。第一次赴欧洲留学,虽说有潘赞化周旋,但她自己考得了安徽省政府的双份津贴。为了不错失留学机会,她忍痛扼杀了腹中胎儿,在习画的同时初步掌握了法语。在巴黎学画时,她一度在四个月的时间里没有接到家信和津贴,忍饥挨饿几近失明。为了多临摹一些大师们的作品,她极少休息。天还没亮,她就起来,带上画具,往卢浮宫去。她常常口干舌焦,腹痛恶心,饥不择食地啃一块冷面包。
在那样一个战乱年代里,她只身两次远渡重洋,在巴黎从事艺术活动达五十多个春秋。她的作品曾多次入选法国具有代表性的沙龙展览,并在美国、英国、意大利、比利时、卢森堡等国举办过个人画展,曾荣获法国金像奖、比利时金质奖章和银盾奖、意大利罗马国际艺术金盾奖等二十多个奖项。她一生最大的荣誉,是一九五九年巴黎大学把多尔烈奖颁给了她这个中国女子,这在巴黎大学的历史上是破天荒第一次。
她还是一位雕塑家,她创作的雕塑《格鲁赛头像》、《蒙德梭鲁头像》,分别为巴黎尚拿士奇博物馆和法国国立教育学院收藏。她的油画作品融合中西,色彩线条互相依存,用笔俊逸洒脱,气韵生动,赋色浓艳,雍容华贵,别有趣味。她的绘画有雕塑感,她的雕塑又有绘画的浑厚。
认识潘玉良的人回忆,在巴黎她有“三不女士”的称号,一生坚持不入外国国籍,不恋爱,不和任何画商签订合同。一九五四年,法国曾拍过一部记录片《蒙巴拿斯人》,介绍这个地区的文化名人,其中就有潘玉良,她是片中惟一的东方人。
这,大抵上就是潘玉良的一生。从一个没有受过基本教育的青楼女子,到蜚声世界艺坛的艺术家,潘玉良所走过的每一步,该都是在以最拼命的方式迈出。她用自己的行动,突破了当时以男性为主体的绘画风气,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她,在绝对的男权社会里,把所有的伤和痛都背负于肩。明明身心疲惫,却还是以一种赤着足的方式前行。而且,一路斑斓。
(配图:潘玉良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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