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棺材(7)
他说,你爹娘老子死了,全村人都不给借棺材,是我范家出了棺材送了殡。
说到棺材,任老三的眼睛红了。他跺着脚说,少说棺材,我已经还你八口棺材了。
范老财想说,你每年给范家送棺材,是糟蹋我们哩,你把我们全家妨得半死不活的。可是他看到工作组的头又和农协的头凑到一起,说着什么。
最后,女工作组站起来拍了桌子,说,这是高利贷。范家给任家两口棺材,任家还了范家八口棺材,并且这八口棺材都卖了价钱,产生了巨大的剥削,这就构成了实际意义上的高利贷。
天哪,范老财一家急得,就是后脑勺上开个嘴也说不清楚了。改花娘哇哇哇地哭起来。
女工作组当即宣布,树林子村范老财家人均占有土地八十亩,长年雇佣长短工,剥削超过全部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五以上,还放高利贷。根据《土地改革法》和《绥远土地改革实施办法》,经土改工作组和树林子村全体村民共同商议,树林子村范老财家的成分划定为地主。
改花扶着爹娘回家,她上来捂住娘的嘴说,不要哭。
范家的人一走,村民就围住工作组,看谁能分到范家的地。范家的地肥得流油啊。
任老三拨开人群,对工作组说,我只是不愿意和范家是一家,我可没说我是长工,也没说他们放高利贷。他家划地主成分我也不愿意。他家的许多荒地都是我洗出来的,现在要分给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了,我有点心疼。
工作组说,那就分给你。
任老三赶紧摇了头说,那我不要,要了他家的地我没法跟改花交代。
工作组说,改花是谁呀?
田喜说,是范老财的闺女。
工作组说,你和范老财的闺女什么关系?
田喜向任老三挤了下眼睛。任老三说,小时候我们吃一个娘的奶,在一个被窝睡。
所有的人都笑起来,惊得麦秸垛上的麻雀扇起了翅膀。
7
改花以为,地主成分就是一顶帽子,戴在头上就是沉一点。可接下来的事情让她明白,地主简直就是一口枯井,不知道底有多深。家里的地分给了别人,牲畜和农具被一抢而光,屋里只剩下一只水瓮一只面瓮,夜晚黑黢黢地蹲在门后,像两个黑脸包公。爹娘动不动就让拉走批斗,村里的人脸熟,不好下手,他们就想了个高招,树林子村的地主到三尖子村去批斗,三尖子村的地主到树林子村批斗。娘又高又大,男人们跳起蹦子甩她耳光。他们说娘以前长得像只耗子,自从嫁到地主家,吃了人民的血汗,才肥得一掐就流油。还说娘每天吃红腌菜还倒香油,放出来的屁都是胡麻味儿。人们的舌头像绳子一样又软又硬啊,能锯断房梁啊。其实娘一直就没有吃饱过肚子,此时肚子都在咕咕地叫。受了委屈的娘掉下了眼泪。可人们说娘为她的那个没落的阶级哭丧呢。可娘到死也不知道啥叫个阶级。爹又瘦又小,别人一动他的头,他就像屁股着了火似地喊。他想,男人头上有乾坤,男人头上有黄金,动男人的命可以不能动男人的头。于是人们想打倒这个顽固的地主阶级,就得打倒他的头。人们往他头上抹猪屎,他的头就撞在碓臼上,人们往他头上吐口水,他的头就到处找碌碡。胆大的怕不要命的,原来这老地主是个倔球摁不到夜壶里的货,拿出命来跟你斗呢。人们的裤裆就有点松,斗志就有点衰弱。
从三尖子村回到树林子村,两个筋疲力尽的老地主该消停了吧。不!他们躺在炕上还互相掐。范老财动嘴,说他们当地主都是因为家里养活了一个白眼狼,他早晚要放了调料喝那个狗松的杂碎。说他的闺女嫁给死人也不会嫁给那个黑心狼,他早晚也得再搭一口泥棺材把他安顿在地底下。改花的娘腾出一条腿来把范老财踹下了炕。她不怕他了,《婚姻法》颁布了,他再敢不让他吃饭,她就休了他。
改花趁任老三不在的时候,做了饭,想放进任老三的锅里。可她一揭锅盖,任老三生锈了的铁锅里,端正地放着一泡屎。她的这个爹呀,蔫骡子踹死人啊。
唉,范任两家的仇是死圪瘩绾在心尖子上的,刀子也解不开呀。
有月亮的晚上,改花躺在炕上想她的三哥。她不抱怨她的三哥,在她眼里三哥做的事没有错的。改花想三哥的时候,就会看到三哥推开柴门,在范家的院子里转。改花下地悄悄地开了门,三哥就进屋里来。他在改花的头顶上转上几圈,就走了。改花的眼泪淌湿了枕头。三哥呀,你要是打心眼儿里稀罕改花,就求求改花的爹娘吧,三哥呀。
可是,改花的爹要把改花说给三尖子村的另外一家地主了,他对改花娘说,嫁给三尖子村地主家的儿子,黑老鸹落在猪身上,谁也不嫌谁黑。三尖子的地主来树林子批斗的时候,改花是树林子人,乡亲们下不了手。
改花的娘手背抹着眼泪,哭得厚嘴巴咧在了肉脸蛋子上。她说,娃的心在哪里你又不是不知道,嫁在哪里能过安生日子呀?
改花爹拍着炕席子说,你看任老三是成亲的头脸吗?他要是心里有改花,他能一把把我们推成地主吗?他的心长着狼毛,比锅底子还黑。自古以来,上赶着都不成买卖,我闺女给了他,那是狼叼大闺女,糟蹋了我的金镶玉。(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