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57)
铁锤是在晌午回到苗柜的。让老额吉想不到的是屯垦队的钱技师把铁锤亲自送回家。他把铁锤塞进老额吉的怀里说,我把铁锤交到你手里了。老额吉从头到脚摸着铁锤,泪如雨下。钱技师说,你的铁锤囫囵着呢,可我的头烂了,差点送了命。老额吉这才想起来她的铁锤做了天大的错事。她顺手揪住铁锤的屁股,啪啪啪地抽了几下,她附在铁锤的耳朵上说,叫,使劲叫。于是铁锤就像驴驹子叫唤起来。
钱技师说,不要打了。他以后再做出这样的事来不可能有我这么好说话的主。我不过是来向老额吉借银子,没想到就吃了斧头。
老额吉说,那是那是,钱技师是活菩萨在世,借银子,没问题,回去告诉范长官银子没问题。草花草花,快杀两只鸡给钱技师补补身子。
钱技师站起来说,我们屯垦队的人不吃老百姓的东西。我们只想借用老额吉的三万两银子开连环渠。
钱技师走后,老额吉说,屯垦队不吃老百姓的东西,可吃老百姓的银子呀。屯垦队的牙口可真好,嘴皮子可真硬。就是吃掉一窝的鸡,也废不掉牙尖尖大的银子呀。官府里的人就是会做官样文章。他吃了我铁锤一斧头,他一斧头要吃掉我多少银子呢?
第二天,钱技师送来三万两银子的欠据。老额吉的银库就空了。
不管咋说,铁锤回来了,赶快把酥媳妇接回来,在苗家做个圆满的满月,正好铁锤开锁,合在一起闹个红火,把戏班子请来,把义和隆所有的人都请来吃油糕,给我们念吉庆。让我们的娃长命百岁。
麻钱兴冲冲地去杨家接酥夫人母子,他不好进月房,在正房里等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板凳说话。
板凳说,屯垦队把铁锤送回来了,这里边有没有甚猫腻。
麻钱说,是王老东家帮了个忙。
眼看太阳落山了,酥夫人迟迟不出来。麻钱有点急。板凳说,小酥奶不够吃,小香奶得亲了,舍不得。这时麻钱就听得压得很低的哭声从厢房里传出来。酥夫人说着什么,语气很急,香夫人哭得更厉害了。
终于酥夫人抱着孩子出来了,麻钱要接过孩子,她没依。挪在二饼子车上,紧紧地抱着孩子,怕抢去似的。他们看到板凳进了月房,香夫人放声大哭起来。
麻钱两口子正不知道如何是好,顺子像狼撵上了一样跑进来,他向正房里冲去,说,杨东家,不好了,白欧柔麦地出大事了。
4
王畅水拉着田连连的手走进王柜,冲着正在看墙上地图的王义和鞠了一躬,叫了声爷爷。
王义和听到畅水的声音,没有即刻转过身来。
王义和本来一直指望他的二儿子能混个一官半职,改换王家土财主的门庭。可这个竖子天生胸无章法,王家为他反而蚀了不少的米,沾了不少的膻气。前一阵他托人捎信来,说在重庆的蒋部,不日就回绥靖后套,谁吃了王家的吐不出来也得屙出来。王义和听了他说话的口气,叹了一口气,知道这个儿子还是没有长进。好在他最喜欢的孙子畅水就要回到义和隆了,当初畅水跟着冯玉祥西上后,王家的女人们哭天抹泪的仿佛畅水的脑袋已经不在脖子上了。可是畅水他成了屯垦队的人,还当了连长,无心插柳柳成阴呀。
王义和哈哈哈仰天大笑,震得墙头上的牛皮纸像七月里的蚊子嗡嗡嗡地叫了起来。
畅水又叫了一声爷爷。
王义和带着他洪亮的声音器宇轩昂地转过身来。畅水和田连连同时给他鞠了一躬。王义和双手拄在他的花梨木虎头拐杖上,端详了眼前这一对金男玉女。他用拐杖在地上捣了三下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孙子王畅水带着一只金凤凰是沿着我的义和渠飞回来的吗?哈哈哈——
郭氏和孙氏闻声都打开了双扇门。孙氏像一只下坡的屎壳郎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抱着畅水的腰脑袋撞着他的肩膀哭嚎。郭氏跟在后面,眼里渗出了泪水。畅水伸出一只手抓住郭氏叫了娘。
孙氏听到畅水叫娘,停下了哭嚎,忙不迭地应着。一回头看到郭氏站在她身后,她拉着田连连的手说,闺女,这是你大妈,快叫大妈。田连连看了畅水一眼,叫了郭氏一声大妈。孙氏一手拉着田连连,一手拉着畅水说,走,上咱房里去。娘早给你们拾掇了房子烧了炕,闺女就跟娘住。
畅水说,我们住屯垦队,队里有规定。
孙氏说,咋,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了,你们还不在家住?娘把新房都拾掇好了,看了闺女的八字就给你们择日子成亲,不在家住咋办哩?
连连红着脸拽了拽畅水的袖子。畅水说,娘,我们要在屯垦队集体办婚事,范队长做主婚人。
孙氏说, 咋,我儿子的亲事范队长能做了主?那我孙子生下来姓王还是姓范啊。
王义和挥挥手说,他们现在是屯垦队的人,屯垦队有屯垦队的规矩。你们快去准备晌午饭吧,看畅水和闺女想吃个甚。
畅水说,腌猪肉烩菜锅贴子。
两个娘拧着酸菜坛子一样的屁股到灶房了,听得孙氏扯着嗓门儿喊旺水家的抱柴火。王义和让两个娃坐下来,给他说这几年当兵的情况,还了解了田连连家里的事情。吃饭的时候,畅水说,爹呢?郭氏说,这一阵田里忙,爹就住在牛犋上。孙氏把一块瘦肉夹到畅水的碗里说,是大爹,大爹。别爹爹爹的,等你爹回来两个分不清。提到那个爹,大家噤了声。
畅水说,姑姑呢?
王义和说,姑姑在义和桥下开了个店,我还没顾得上去看,让她折腾折腾也好,省得没事干净和家里人闹别扭。
姑姑也做生意了?那我回头去看看。
孙氏撇着嘴说,你姑姑做起了大生意,每天用笸箩往家钱呢。
王义和皱了一下眉头。孙氏不吱声了。
王义和说,畅水,给爷爷说,你在屯垦队还当连长吗?
畅水说,我分在了农事试验场,主要负责农作物改良。连连在医务科。屯垦队来咱们河套放下枪拿起锄头,也就没有连长不连长的。
王义和说,好,那你好好干,庄稼的事有甚不懂就问爷爷和你爹。这屯垦队也是衙门,好好地干还得好好地混。你可别学你那个爹, 净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自从畅水和连连回来以后,孙氏就开始坐卧不宁。她紧巴着要给畅水成亲,可畅水十天半个月才拉着连连的手回家一次,还不吃饭,说屯垦队有纪律。
这让孙氏心急如焚。她着甚急呢?她怕旺水的碌碡媳妇先把孙子生出来。她看到旺水从牛犋上回来回自己房了,她就探头探脑地瞭,或者她就把一窝鸡赶得往房檐上跳。她看到旺水媳妇从茅房出来,她就提着裤子走进去。也玉不在家住了,郭氏已经腰干了。除了她自己,如果茅房里隔一个月还不见血污,她就急得要吐血。她蹭到旺水媳妇面前,观察旺水媳妇的肚子。可旺水媳妇长得太瓷实,肚里盛上个娃也不会显山露水。于是她就指拨旺水媳妇提水桶,旺水媳妇是个没心眼的人,她一只手提一桶水倒进孙氏的水瓮里,她说,二妈,打秋粮的时候,我一只手提一口袋糜子去磨坊,回来的时候米轻了,我就编两串子玉米棒子挂在脖子上。孙氏就说她不相信,旺水媳妇就把院子里的碓臼举到了头顶上。旺水的媳妇看得出来二妈看不起她不待见她,她想展示一下她的长处。在后套一个女人能赶上一个壮劳力,理应得到别人的尊重。在后套有力气肯卖力气就能过个好日子。旺水媳妇说,二妈,爹和旺水老在牛犋上,你有甚重活就让我干。哪天我给你捣一顿糕,用胡麻油炸着吃,软溜溜的。后套产的黍米用碓臼捣成面做油糕,又软又筋。要是在碾房碾出来味道就不一样。孙氏看着旺水媳妇是个喇糊人,就凑到旺水媳妇耳边说,旺水和你黑夜里——旺水媳妇忸怩着说,他那个不行。孙氏瞪大了眼睛,咋?咋了不行?旺水媳妇说,就成亲那天黑夜,我们掉进了炕洞子里,他惊着了,后来就老是耷拉着。孙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觉得自己是个长辈有失体统,她有板有眼地咳嗽了一声说,这话可不敢给别人说,你娘也不敢说,传出去会笑话的。(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