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1年第1期|韩东:佛系
跑地鸡
江月是佛系。在成为佛系以前,她和鲍家英就已经是闺蜜。两人经常会闹一点小别扭,主要是江月看不上鲍家英,后者比较世俗,生活内容无非是房子、票子、老公以及吃喝玩乐。好在江月离开原单位三四年了,和鲍家英不需要每天见面,加上她成了佛系,正努力练习用慈悲心看待世界,对待鲍家英那就更应该如此。自己有必要戒嗔,鲍家英的所作所为也都是空性,其实无分别。诸如此类吧。
由于很长时间没有见面,这次见了面两人还是挺高兴的。江月直接把车开到了郊区的一个新农村,下车后她们看见一些鸡在土路上跑。鲍家英说:“啊,这是跑地鸡。”跑地鸡和市场上买的肉鸡不一样,是散养的,自己找虫子吃,体形不大,毛色也不光鲜(灰扑扑的),口感却无与伦比。江月不知道鲍家英说这些是不是故意的。就算开始不是故意的,但越说越像是故意的了。
鲍家英明知道江月吃素,竟然坦白说:“看见这些鸡,我就忍不住想怎么吃它们,是炖鸡汤,还是红烧,要不就炒来吃。”
很难说鲍家英这是直爽,还是别有用心。江月的脸上浮现出标准的佛系笑容,没有说任何话。
跑地鸡就像向导一样,沿着土路把她们领到了路边的一家农家乐,也就是一家小饭店。跑地鸡摇摇摆摆地进了院子,鲍家英和江月跟随在后。还没有见到店主人,鲍家英就嚷嚷起来,“我们要吃跑地鸡!”店主人也没有见到客人,就在门里面回答:“有有有。”这时,跑地鸡已经进到了房子里,只听一阵响动,伴随鸡飞狗跳,然后就没有声音了。跑地鸡应该已被拿下。
至此,江月有些挂不住了。你想想,那跑地鸡把她们引到一个所在,结果就是自己被宰杀,然后被撵它的人吃掉,世上还有比这更悲惨的故事吗?那么一只活灵活现的鸡,训练有素,可以招徕生意,归宿应该是马戏团呀。但跑地鸡深知自己的命运。
那天她们除了吃鸡,还吃了鸭子、青蛙和鱼。说“她们吃了”不准确,因为江月吃素,面对这些荤腥她根本没有动筷子。店家大姐自然不知道她们谁吃谁没吃,只是把做好的肉菜不断地从小黑屋里端出来,放在院子里的小桌上。江月没有要求大姐炒两个素菜,虽然新鲜诱人的绿叶子菜家前屋后犄角旮旯里长得到处都是,她硬是没有开口。江月在责罚自己。不是责罚她把鲍家英带到了这么一个地方,而是责罚自己要生鲍家英的气。后者也看出来了,宽慰江月说:“这跑地鸡其实我也没怎么动。我主要是吃鱼,鱼,不算是荤菜吧?”
江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想:吃荤的人竟然如此无知!
鲍家英的确主要是吃鱼。一条五六斤重的黑鱼炒了鱼片,剩下的鱼头连骨头带肉做了一大锅鱼头汤,基本上被鲍家英消灭干净。她边吃边说:“好吃,好吃,我太喜欢吃黑鱼了!”鲍家英盯着黑鱼,余者不顾,甚至想让店家大姐再杀一条黑鱼,最后还是作罢。那条准备杀而没杀的黑鱼被装进一只塑料袋中,鲍家英让大姐灌些水,后者说:“不用,黑鱼的性子长,不会死的。”鲍家英计划把黑鱼带回家去,晚上让老公做了给她吃。
这时出现了一条狗,就是前面说的“鸡飞狗跳”里的那条狗。它卧在很高的门槛里面,脑袋搁在门槛上看向这边。江月呼唤它过来,狗跨出门槛走到半途,被主人呵斥住,就又回到了房子门边,在门槛外面趴下了。真是一条乖狗,帮主人拿下了跑地鸡,却决不越雷池一步,除非得到了命令。鲍家英也注意到了它,捡起桌上的一块肉骨头扔过去,那狗嚼巴嚼巴就咽了下去。“哎呀,太可怜了,瘦成这样。”鲍家英说,“就是一条野狗也比它胖啊。”
那狗果然瘦得厉害,毛色灰暗,却有一个大肚子,大概是在大肚子的衬托下才显得那么瘦吧。布袋一样的大肚子使吊着它(肚子)的脊骨下面肋条根根可数,一排很长的乳头拖曳在尘土里。“哎呀,还是一条母狗。”鲍家英说,继而又叫道,“哎呀,还是一条怀孕的母狗。”说着看了江月一眼。
鲍家英起身,向那狗走过去,端着那盆跑地鸡(红烧鸡块),连鸡带盆地放在母狗面前。狗在吃鸡的时候鲍家英摸着它的脑袋说:“多吃一点,多吃一点,否则小宝宝怎么会有营养呵。这只鸡也是你亲自抓来的……”
鲍家英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带着哭腔。
江月看出来了,她是在怜悯那条狗,释放她的慈悲心。但鲍家英对待跑地鸡为什么就这么凶残呢?不管怎么说,她是有慈悲心的,江月成了佛系以后至少能看见这一点了,能一分为二了。如果放在以前,没等鲍家英展示她的慈悲,江月早就不干了。江月看着怀孕的母狗狼吞虎咽,都没怎么吐骨头,心里想:总算是物有所值了。否则的话,那跑地鸡、那麻花鸭、那蹦蹦跳跳的绿青蛙,不就都白死了吗?
鲍家英唯一没有喂狗吃的是黑鱼。
黑鱼
这以后,大概有五六年江月和鲍家英没有再见面。倒也不是上次的见面令江月不愉快,而是鲍家英生小孩了。她们有五六年没见,等再次见到的时候,鲍家英的女儿已经五岁了。也就是说,上次见面时鲍家英已经怀孕七八个月,平时她就长得胖,所以江月没有看出来。
江月恍然大悟,对方之所以怜悯那母狗不过是感同身受,是一种同理心。如果鲍家英当时没有怀孕呢,还会可怜那条怀孕的母狗吗?鲍家英的慈悲心因此打了折扣。但也因为此,她对跑地鸡的残忍并不是故意的,不是针对她江月的(知道她吃素还为难她)。鲍家英想吃跑地鸡也是因为怀孕,胃口大开,想吃尽天下一切活物。同样也是因为怀孕,口味很不确定,难以捉摸,等跑地鸡上桌时鲍家英却只钟情于黑鱼。所以说,一切都是无常,江月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无论是鲍家英还是她老公,皮肤都很白。鲍家英老公虽然长相一般,但一白遮百丑,对男人也是一样的。况且男人不靠长相。鲍家英就不同了,不仅白而且漂亮,结婚以前在单位里追求者很多。结婚以后,鲍家英在老公的服侍和喂养下开始发福,体形渐渐膨大,就像一只被岁月吹圆起来的气球。但她的那层白并没有因此消退,甚至变得白里透亮(这一点也像气球)。鲍家英本想着生完孩子身体能慢慢复原,甚至恢复到结婚以前的样子,但是没有。这也无所谓了。让鲍家英最苦恼的是那个孩子,父母皆白,孩子却黑得像个煤球,五官也随她爸爸。小鱼儿可是一个女孩子呀。
远远地,母女俩逶迤而来,就像一朵大白云的旁边飘着一朵小乌云,江月立刻就明白了她和鲍家英五年没见的真正原因。后者一向喜欢炫耀,什么老公升处长啦,他们又买了什么楼盘啦,所有这些好事鲍家英都会第一时间告知江月,与其分享并庆祝。上次见面鲍家英是宣告自己要当妈妈了,但她没有直说,江月也没有问。江月被跑地鸡和怀孕的狗吸引住了,也没有唤起有关的联想。这以后小鱼儿出生、满月、过周,都不见鲍家英那边有什么动静。江月虽然觉得蹊跷,但没有深究。
“小鱼儿,多可爱的名字呀。”江月说,她也只能夸一夸孩子的名字。
“生她的时候我特别爱吃鱼,所以……”鲍家英解释道。
她们从一家农贸市场抄近路去鲍家英家。这是一个星期天,鲍家英说她要包饺子,特地请江月过来品尝。“平时都是我老公做饭,小鱼儿都五岁了,还没吃过妈妈做的饭呢。”鲍家英说,“我也只会包个水饺。”
“原来是你亲自下厨……”
“不单小鱼儿,我老公也从来没有吃过我做的饭。”
鲍家英一改往日的倨傲,变得尤其随和。江月心想:毕竟是有小孩的人了。
“你还在吃素吧……那好那好,我今天就包韭菜鸡蛋馅儿的。鸡蛋不算荤吧?”
“鸡蛋当然是荤的,连韭菜都算。”江月说,“但我吃素不是因为信什么,只是可怜生命。韭菜、鸡蛋都可以吃一点。”
“韭菜也算荤?”
“是呀,如果抠字眼,韭菜、芫荽、葱、蒜都是荤,鸡蛋和肉类那是腥,荤腥的腥。”
“你真有学问。”鲍家英话锋一转,“你们这帮人是够神叨的,对不好的事情有没有破解的办法?”
江月不解,看向鲍家英,这时她发现鲍家英身边的小鱼儿不见了,“你女儿呢?”
“没事,没事,去前面的鱼摊子上看杀鱼了。”鲍家英说,“每次跟我来买菜,她都要去看杀鱼。”
这里的农贸市场是一溜大棚,两边都有围墙,墙下卖菜的摊位依次排开,中间是一条昏暗不明的走道,即使是白天也要开灯。因此虽然人头攒动,逛菜场的人很多,小孩是绝对不会走丢的。鲍家英如此放心,也是她有话想对江月说吧。倒是江月比较着急,拉着鲍家英快步走到卖荤腥肉食现宰活杀的区段。“你女儿在哪儿?在哪儿?”江月看了一圈问。
“不就在那儿吗?”鲍家英说,然后叹了一口气,“哎,也是小鱼儿太黑了,一般人看不见她。”
小鱼儿站在一只红棕色的大塑料盆边,那盆里盛满了水,满得都漫溢出来。一只橡皮水管搁在盆沿上,水流正在不断地注入盆中。几条个头颇大的鱼(准确地说是鱼影)像潜水艇一样在盆底缓慢地游着。有人称了鱼,摊主就在盆边湿漉漉的水沟边上代杀。先用刀背将那鱼砸昏,使其不再挣扎,然后一面刮擦两三下,鱼鳞就雪花似地堆积到刀面上了,立起刀再来那么一下鱼肚子就被剖开了。摊主的大拇指伸进去连抠带拉,内脏肚肠就出来了。再就是鱼鳃,剜出来也很容易,颜色深红,和鱼血差不多,只有鱼泡在昏暗中有些发白。杀(兼代处理)一条五六斤重的鱼大概也就一两分钟。
小鱼儿似乎魔怔了,定在那里不动弹,鲍家英走到身边她也没有发觉。那孩子先是拍手而笑,高兴得不得了,但随着鱼肚子被剖开她就不吱声了,两行眼泪滚滚而下。轮到下一条鱼又是这样,开始时高兴不已,后来泪流满面。也的确因为她长得黑,年纪小,小不点的个子,站在那里一点也不显眼,卖鱼的摊主没有觉得碍事。
“啊,是黑鱼。”江月说。
“是黑鱼,是黑……”鲍家英小声地说,“你有没有办法破解?”
“是,是需要想办法。”但江月和鲍家英说的不是一码事。江月说要想办法,是因为觉得小鱼儿不正常,鲍家英说的破解是因为小鱼儿太黑了。江月也看出鲍家英的意思来了,她突然灵光一现,想到这是一个劝人为善的好机会。刚这么一想,就有两个字从江月嘴巴里冒出来:“因果。”
鲍家英看着江月,眼神里充满了探究以及求助。
“这是黑鱼是不是?”江月说。
“是啊,是黑鱼。”
“你想不想吃黑鱼?”
“不想。”鲍家英说,然后指了指小鱼儿,“怀她的时候吃太多了,尽吃黑鱼了,现在想起来都要吐。”
“是吧。”
“是什么?”
“所以呀。”
“所以什么?”
“你再仔细想想。”江月说,由于小鱼儿在场,她不方便多做解释(虽然小鱼儿专心看杀鱼,处于听而不闻的状态)。即使江月不解释,鲍家英也大概了解了,明白了八九分。
“但,”她开始为黑鱼辩护,“那也是鱼皮黑,黑鱼肉是雪白的,做出来的鱼汤跟奶一样。”
“我们说的不就是一层皮吗?”江月回答,“里面谁跟谁不是一样的?”
鲍家英终于折服了,并且大有当下顿悟的意思,“是是是。”她欣喜地说,“你这么说我就懂了,太有道理了!”
放生
这次见面以后,江月和鲍家英的见面就变得频繁了。她们见面只做一件事,就是放生。
小鱼儿的黑和鲍家英生她的时候吃黑鱼有关,江月虽然没有直接说小鱼儿是黑鱼变的,但也就是那个意思了。她投胎到鲍家英的肚子里,给他们当女儿,是讨债来了。儿女和父母有缘,缘分无非两种,一种是来讨债的,一种是来还债的,小鱼儿显然属于前者。在鲍家英家吃水饺的时候,鲍家英一直在问江月破解之法,后者的回答是:“放生。”
她大谈放生的好处,祛病消灾,保佑家人平安,还可以加官晋爵(这一点主要是针对桌子上鲍家英的老公),以及自己是如何放生的,如何受益的(现身说法)。又说道,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放生的效果更佳,比如说日食的时候。总之,江月就是一个放生专家,鲍家英听得入迷,也问得很详细。无论是鲍家英还是江月,在饭桌上都没有把放生和小鱼儿的肤色联系起来说。
水饺宴之后,背着小鱼儿,鲍家英两口子自然无话不谈。因此在后来的放生活动中,鲍家英老公成了最积极踊跃的那位,这就好办了。鲍家英主导,江月是向导,鲍家英老公则跑前跑后,具体干活,三人放生小组终于形成。按照题中应有之意,他们最主要放的是黑鱼,由鲍家英老公提着两只带盖的大号塑料桶在农贸市场里采购,然后再安置在汽车的后备厢里。汽车前排和后座之间的地上塑料袋里装的仍然是黑鱼。这不禁让江月想起,多年以前她和鲍家英去农家乐吃饭,鲍家英也是用塑料袋装了黑鱼带回家去的。一模一样的黑色不透水的塑料袋,一模一样的携带方式,只是黑鱼的命运不再相同。当真是世事多变,一切无常呀。
黑鱼装载完毕,鲍家英老公坐上驾驶座,带着鲍家英和江月去寻找一处水面。到了地方,他第一个下车,再次提起水桶向江边或者湖面走去。鲍家英和江月则象征性地一人拎着一只塑料袋,尾随在后面。
附近农贸市场的黑鱼都被三人小组买光了,他们便去更远的菜场采购黑鱼。把那里的买光后,于是就预订。即便预订黑鱼也供不应求。熟悉他们的鱼贩子认定他们是开餐馆的,并且是一家专门做鱼的餐馆。后来黑鱼脱销,他们只好买其他品种的鱼将就。
这是货源。放生的去处是另一个大问题。他们发现,凡是有水面的地方无不充斥着钓鱼的,无论是江河水沟,还是湖泊水塘,但凡有水的地方都有人钓鱼。在这些地方放生,鱼儿们终究难逃一劫,即便没有被钓鱼的人带回家中享用,也会流到(卖到)农贸市场里,大部分被宰杀,少部分被放生的人购进,再放生。在长江的一条夹江岸边,他们曾目睹如下情形:上游一拨人放生,不远处的下游就站了一排人垂钓。然后又来了一些人是鱼贩子,低价购进钓鱼者的猎获,完了,开着汽车或者拖拉机运走。简直就是一条龙。放生的只管放生,放了就有功德;钓鱼的只管钓鱼,钓到钓不到都很快活,鱼贩子则只管购鱼。有时候,那些鱼也不会进入农贸市场,鱼贩子往回倒车开个一两百米,把鱼直接就卖给放生的了。所以说,贩鱼的也很方便。
江月说,这样可不行,如果只求心理安慰,就起不到放生积功德的作用了。兼当司机的鲍家英老公这时也有发现,经过观察他指出,所有这些乱象都和道路有关。放生的是开着车来的,钓鱼的亦然,购鱼的同样,但凡有水的地方,附近都停满了汽车,公路都快成停车场了。是公路或者公路网把所有这些人带到了这里,如果要让放生的黑鱼存活,必须离开公路。
放生的下一个阶段于是就变成了野外徒步。三人小组随便把车开到一个什么地方(一般是路的尽头),之后下车,鲍家英老公提着两只塑料桶,鲍家英和江月各拎一只塑料袋,满山遍野地寻找水面。越是道路崎岖人迹罕至,或者根本就没有路,他们就越是满怀希望。专找没有路的地方走,荆棘丛生或是怪石嶙峋。这样走了几次,他们发现,如今的公路网实在是太发达了,除了高速公路,还有国道、省道,各乡镇之间也有大路相通,村与村之间则有村道。这些道一概都是柏油、水泥或者砂石铺就的,可以走车,卫星导航标识得清清楚楚,甚至于细致入微。他们就像落在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里的蜘蛛,不,是蜘蛛捕获的虫子,试图寻找一点可能的疏漏用以逃脱。现在,黑鱼们的逃生已经变成了他们的逃生,不仅感同身受,也有了命运与共的意思。功夫不负有心人,每次,他们都能找到一两处看上去还算安全的地方,荒野之中,或者四周都是庄稼地,种的是玉米、红薯甚至粟这样耐旱和古老的庄稼。一处浑浊但闪闪发光的水塘,就像时空隧道的入口一般,他们把塑料桶和塑料袋里的黑鱼统统掀了进去。
找到这样的地方,一般得走上五到十公里,带着黑鱼负重前行很不方便。后来他们学乖了,先由鲍家英老公前去侦察(空手),找到合适的地方再走回来,三人带上黑鱼再过去。对鲍家英老公来说,体力付出没有减少,反倒增加了(他要走两趟),但对鲍家英和江月而言,自然省心多了,不需要为在哪里放生而担忧。但毕竟路途遥远、风吹日晒的,江月开始为她的皮肤担心。“你们去吧。”她说,“反正是你们做功德,好处也落实在你们身上,我在车上等你们就行。”
鲍家英完全赞成,说,“那我也不去了,我和我老公是一家,你(指她老公)就代表我,代表我们一家子。我留在车上陪陪江月。”
鲍家英老公一向任劳任怨,自然没有异议,可江月不同意。“鲍家英必须去。”她说,指着鲍家英,“当年黑鱼是你吃的,现在放生你怎么可能不在场呢?”
鲍家英无言以对,虽然也怕被晒黑,只有打着一把遮阳伞,追随老公而去了。这时,夫妻两个满世界乱跑找地方放生的时候,他们花重金聘请的家教正在家里哄小鱼儿做作业呢。小鱼儿已经读小学一年级了,有大量的课外作业要做。况且她皮肤黑,无法再承受旷野放生时的毒太阳。况且,这生是为小鱼儿放的,个中缘由也不方便当着孩子的面说破。江月想起那个时空隧道的比喻,开始幻想小鱼儿一头扎进了那脏兮兮的野塘,现出黑鱼的真身。等她游完一圈从水面钻出来,已是浑身雪白,稚嫩而赤裸的身体上就像洒满了月光。
月亮果然出来了。江月从睡梦中醒来,看见车窗外,两个疲惫的人影正缓慢地向汽车走过来。鲍家英挽着她老公,后者歪斜着肩膀,鲍家英就像是挂在老公身上一样。大地一片银白。
……
作者简介
韩东,1960 年代出生,作家、诗人、导演;曾提出“诗到语言为止”的革命性主张,主编民办刊物《他们》,题为“断裂”的文学行为的主要发起者;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扎根》《我和你》《知青变形记》《我的柏拉图》《爱情力学》,诗集《韩东的诗》《我因此爱你》,电影《在码头》,话剧《妖言惑众》等;现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