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川南观音寺：一半冷清，一半喧嚣
无论您远走何方
01
南观音寺地处剑川县甸南镇，建于发达新村南侧半山腰，与我家族墓地相去不远。记忆里，我仅去过一回，只晓其所在，一切皆了然无痕。光阴荏苒，莫知南观音寺经风吹雨骤，是否如旧？我决计一人上山重访。
沿山是条碎石大道，爬时颇费力。其间一座山神庙下，有条小沟壑，儿时曾凑近，往深了望，尤见牛骨、马骨诸如此类，恐是当年山里人途经失足坠落罢。时光蓦然从过去穿回，沟壑如初，只是添了生活垃圾。大道也好走，铺了水泥路。
攀过一段上坡，山神庙遂至。庙前是由水泥墩夯成的排水沟，从山腰蜿蜒而下，可作灌溉渠。早年，每逢大年初六或清明祭祖，水泥墩上时坐一卖冰棍的，彼时，可没冰箱，只有小型冰柜，还是那种带绳、可背、可挎的，几乎全是银灰的外表，易携带。夏日炎炎，柳条捆成的凉帽怎抵住这酷热，当最喜山中遇他。
走近，他慢慢揭盖，里头冰棍最贵要数冰淇淋，五毛一个，其他则卖一毛、两毛。一毛的，银白色，棍似棉签粗，糖精味尤重；两毛的，淡黄色，味偏甜，犹今不可忘。我眺望远山，云海翻涌，像极了一根融化的冰棍，轻轻欲滴，须臾之间，遍寻不获。
更南，是一片坟场。埋着古时远征牺牲的将士，规模不算大，骨灰被齐放进瓫内，无墓碑。小时候，我们常在附近拾着贝币，甚者将其带回家，家里人认为这是不祥之物，遂送出家。《尚书·盘庚中》载：“贝者，水虫，古人取其甲以为货，如今之用钱然。”贝币是一种原始货币，种类不一，以齿贝最为通行。现在看来，无关紧要罢，但逝者为大，不应被打扰。
02
艰难举步，气喘如牛的我，到底走入达南观音寺的唯一道路，与其称之车道，毋宁说为坑洼不堪的山路，碎石当道，尘土飞扬。其路坡高弯急，行车不易，极考验驾驶者的技术。而我的喘息声似愈重，天光犹烈，少顷，已汗出如浆，湿湿盈襟，幸得山风清凉一拂，稍驱热劲儿。
阳光耀染群山。山高耸万仞，漫山遍野的灌木花卉，绚丽多姿，常开不败。再驱步而上，在枝繁叶茂间尚能隐隐瞥见南观音寺的飞檐翘角，天上，鸟雀掠过，不时清丽鸣啭，回声如涟漪荡漾山峦，久久盘桓。
已而，曲径通幽，顿感舒心，一劲儿大喜。前方平阔大路上散落三辆汽车，慢慢走近，四下无人。再前，路中有条山中小径，在松枝茂柏的掩映下愈显神秘与幽静，穿过它，仿佛可赫然耸现一方迥然不同的世界，寻着一位归隐山林的世外高人，更能与之开怀畅饮。然直觉隐隐指出，那定是南观音寺！
径直穿入小径，忽而凉住，在绿意盎然的簇拥下，在生命力迸发的当儿，在小径尽头处，只望得南观音寺依着峻峭山势而筑，似空中楼阁，无声无息般普渡众生。
曲曲弯弯地数十级台阶直抵寺门。时入孟秋，阶上已覆落着枯黄树叶，有些尚还青黄相间，却早早被风掳尽，其间，仍有垂挂树梢的叶片摇摇欲坠，簌簌飘落，拾阶而上，轻踩住，旋即响着脆断声。阶南角伫立两面墙，因石阶的起落而显得一高一矮，均上覆简瓦。墙体为空心砖所砌，挨石阶一侧嵌有大理石。两碑分别谓之《修缮功德碑》、《修路功德碑》，以南观音寺《妙应庵》佛教管理委员会之名，差人刻字于其上，简记南观音寺修缮修路之始末，详记捐款人员名单及金额，一并存记。只不过，二碑所刻时间隔有几载。
南观音寺始建于清光绪元年（1875年），一直香火鼎盛，其地风景幽美，是剑川风景名胜之一，又为宗教活动场所，但因历时已久，所通便道从未整修，形成荆棘丛生的崎岖小路不便行走，不仅远近游人望而却步，即是当地年迈体弱的老人均向往兴悲，深感惋惜。南观音寺佛教会有鉴于此，经半年多的奋斗，采取了广泛发动群众、献工投劳、四方募捐、征地捐款、拆迁等重大措施，在多方支持下克服了重重困难，终于二零零三年腊月十五日将羊肠小道改修成通车大道。
想不到南观音寺已逾百年之久，更让人心生敬畏。思之古人辟蚕丛鸟道绝已不易，今人又修得康庄大道，顿感古今人民群众皆是伟大的，穷尽诸力，只为让历史更好的走下去。
03
过碑，不过丈余外，是一条长约四丈的土路，其旁长满株株青草，只是路中央经长年累月的踩踏，形成别于两侧的红褐色，那便是土壤的原色，望之略湿，或许山本就潮冷。草上随意散堆着几块建筑实木板与几架银白色雕花铁栏杆。环视一周，目光在一片新房上停住，米白墙色颇为明洁，尚未完工，后来，听守寺人一说，方知是厨房。
四畔杳无人音，仅有鸟儿啁啾响彻深山，繁繁复复，间可稍辨出秋天容易被人忽视的蝉鸣，周遭一切还算活着。
趋身向前，无树遮拦，眼前开阔无比，此是一处绝佳的“好望角”。我侧身俯览剑川坝子，碧野万顷，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新修的剑兰公路（剑川——兰坪）如蛇行般由东向西迤逦而去。高低错落、几近相同的高压线从山林俯冲直下，纵横原上，再一跃而起，直挥他山。天高云淡，远处山峦如同翠绿的波浪上下起伏，漾起重影。错落有致的白族民居似颗颗白珍珠，近在咫尺，鸡犬相闻。
瞧得大门虚掩，我慢慢眯眼从门缝间朝内窥视，视角受限，仅观得香火缭绕。轻推门，又细细寻思，若院中无人，恐多不敬，便将手收回。四下里，依旧杳无人音。后退几步，顺阶而下，西边尚有一条羊肠小道，那是一段下坡，正欲前往，忽听得久违的喧嚣声，尽管声势微弱，却在静如止水的山中，已然清晰。
“吃饭了——吃饭了——”一声声重复着，无须呼喊，轻轻一诉，便知晓。小径达处，应是厨房罢，我半疑地猜道。我缓缓走下坡，那声音愈近，循声望去，两位中年妇女正从紧靠寺院西墙的小道间走下来，均头裹孝巾，恐是家有新故之人，入山祭奠，一人正唤另一人去吃饭。我依旧向前，这时，终于知晓此为何处，竟是茅厕。也罢，顺遂出恭。
回程至寺前，再打量一番，将欲归家。霎时，又闻着叮叮当当的颇成节奏的锄挖声。凑近一看，西墙外俩人正在锄径上杂草。二者均上了年纪，着一身深色衣裳。他们无疑是守寺人了，决计无误。
之前，我曾去过几回不同的寺院，尤怕误触佛家之禁忌，惹人鄙夷。于是，总小心求得许可，才行其事，此间照旧。“我能入寺去看看吗？”言语间透着诚恳。得到应允，才欣然前往。
04
移步寺前，适才无意，才瞧着朱红色大门右侧覆着斑驳成灰色的旧白纸张，上载南观音寺全年佛会公示，该纸贴于二零一三年正月初十，难怪残旧不堪。
厚重木门訇声一响，很快开了。入寺，院内松柏苍劲，花香飘逸，姹紫嫣红。十二级石阶直沿主殿，其上青苔疏落，双旁守着两头石刻蹲狮，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步阶而上，许是山势陡峭之故，惊觉主殿巍峨庄严，气势压人，直入苍穹。殿前是一排大理石护栏，再前，中央置一巨型三足两耳石刻香炉，成排梯状的供香层层排列，烟火萦绕，久驱不散。
主殿坐南朝北，为单檐歇山顶，三间式，雕梁画栋，色彩绚丽。斗拱首端均雕成龙头状，构件施以彩绘。双柱楹联用繁体书之：“幽隐遼白雪列蔽鹿鳴宴地鷹揚長空采片雲霞三島天然蓬萊，僻靜半山岩面聚鳶飛麗天魚躍深淵斜影湖光一鑑堪稱。”前外檐正匾书之:“慈航普渡”，以红色覆底，边框饰有花纹，高贵典雅；里檐则是“旅顺居安”，佐以黑底，暗沉有力。
被誉为“仙窗”的古色古香、黑褐相杂的剑川雕花格子门窗，均分六扇依次置于明间、左右次间，算是殿门吧，每间以两道竖额联柱，使大殿愈显森严肃穆。其中，左右次间别无二致，上下横板是题为“繁花似锦”的浮雕；腰板饰以“喜鹊登梅”的浮雕，生动活泼；上裙板采用镂空雕，线条柔美，名曰“琴棋书画”；而下裙板则为“鹿鹤同春”的浅浮雕，栩栩如生。
明间则简略许多，朴实洗练，上下横板单嵌木块，未雕图案；上裙板为镂空菊花窗棂，古朴雅洁；腰板大致分两种，赋予二者“白鹤飞松”、“百鸟同春”的诗意名称，仍采用浮雕；下裙板的图案在剑川各种格子门窗中鲜有所见，为“龙凤呈祥”，造型别致，寓意悠远，不佐过多雕饰，却将龙凤之雄浑刻画得惟妙惟肖。三间格子门上下层次明晰，活灵活现，浑然一体。在剑川木雕师傅的雕刀下，一块块原先昧昧无闻的木头化腐朽为神奇，他们纤细绝伦的木雕技艺无不令人啧啧称赞。
明间两侧竖有木刻对联：“鸢鸟鱼跃水中天，穹岚僻壑月窟地。”跨过门槛，见得观音菩萨立像于神坛中央，手持净瓶、柳枝，慈眉善目，端庄优雅，平易近人，正所谓“瓶中甘露常遍洒，手里杨枝不计秋。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度人舟！”其左右两侧分别为善财童子与小龙女，面色清和，三神各立莲座之上。再外，金黄长幡高悬，熠熠生辉。香案上，香烛长明，鲜果品、甜点香糕，琳琅满目，香火旺盛。此间，我才发觉殿内实为一间而已，由外观之，颇似三间式，给人以错觉。不稍作停留，我便出了神殿。
殿前站定，大有睥睨天下之感，可遍览南观音寺。总体来说，南观音寺为四合院布局，除主殿外均采用连廊结构，左右各一厢房，皆为双层单檐悬山顶，其差别是左厢为守寺人的起居餐饮之地；右厢为斋厨，供佛会人员所用，桌椅板凳，锅盆瓢碗，一应俱全，洁净无比，墙上挂有几幅佛家语录，表镶玻璃框。主殿正对面亦是双层布置，悬山顶，不过寺门所辟之故，易生悬空之假象。
独我一人，在偌大寺院里滞留许久，霎感时光飞逝。
05
出寺，恰巧两位守寺人已锄毕，少了一人，剩一约莫五十来岁的大汉，正端坐于石阶，怅然地眺望山下坝子，见我靠近，旋即扭头，断了沉思。
这是一张暗沉而略呈圆形的脸，前额宽阔，眉毛短疏，上唇的长须耷拉，显得松软而慈和，但那笔直的鼻梁、稍垂的鼻尖，则显着一种淳朴和稳重；线条分明的嘴唇有力地微微翘着，不是微笑，倒像无声地抿着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眸子中闪着乍现即隐的童真。他头发黑白参半，上身覆深蓝色带扣衣，下着灰色长裤，帆布腰带露着一截，脚踏黑色休闲鞋。瞅之，身长略有五尺。
“几乎没有人来磕头……”一丝不易察觉的愁容在他眉宇间掠过。
“您在寺里呆多久了？”我问他时，山中鸟雀正悠徐鸣啭着。
他思索有顷，“十多年了……”我有些惊讶。
难道从未下山过？我自思道。他接着说道：“除偶尔到街市上购些肉果蔬外，几不下山。”从他缓慢言语中可窥见其憨厚敦实。
他继垂眸，一言不发地望向石阶，间或拨弄手指。一片沉寂之后，败叶轻飘几片，远处的山风仍在呼啸着。而我已走向寺东尚无完工的新房那儿。
少顷，只瞧他手捧两碗肉蔬拾阶而来，直入寺院，并客气地邀我共食。我还在纳闷，尚不见他进过厨房哩。
我仍处寺门前，他已从大殿旁顺阶匆匆而下，因体态微丰，行路之际，俨然趿拉着走，出脚悠荡。与此同时，我的身后慢悠来了一人，他便是另一守寺人。老人年逾古稀，已然全盲，形体又干又瘦，脸额皱纹如刻，颌下的银须也只剩得疏朗几根微微翘着，头戴黑色毛线僧帽，通身深色衣裳尚残褐土，必是方才锄草时无意沾上的，穿着一双灰黑相杂的普通罗汉鞋。
老人一一问我，家在何处，谁家子女……声音粗犷。见我来此，恨是逢遇故人似的，异常开心，尔后，热情邀我吃午餐。
“将我拐杖取来。”他对大汉说，取杖，便又缓慢拾阶上左厢房。我想前去搀着他，大汉说，“无须牵扶，他自熟悉。”
原来俩人的午饭正是上山祭奠那家做的，齐约我前往停定三辆汽车的宽敞山道处。我推却了，绝非客气，实乃腹中尚饱。那且留与寺中，当回不足几刻的守寺人。
06
再抵大殿，左厢房与大殿间尚有一陋室，室边有一大理石碑，碑中所记南观音寺初建始末。所书繁体楷书藏锋隐骨，虚尖不生，一气呵成。碑体暗晦，所刻文言文已稍浅。一番打量，碑名曰：《新建南山观音寺碑记》，落款时间为大清光绪六年（1880年）崴次庚辰仲秋月上瀚，再比之灰白墙色，更添苍桑。
自洪荒以来，南山原其不过荒径，岩壑幽深，奇岩怪石遍布，人稀地僻，历数千万年，登探其境者可谓罕有。至同治甲戍之秋（1874年，即清同治十三年），山中偶现观音菩萨圣像，恰被一樵夫遥而望之，仿佛如现金身，周遭一切均沐其圣光。或许，钟灵毓秀的南山之地冥冥之中为神灵所佑，由是善男信女决议在此建造寺院，却苦无赀本。先期，陈常宪、杨秀祉等人四方募捐，无奈地方频经兵燹，以致民匮财乏，建寺进程几乎中止。幸有赵复华游历迤南道（治所在今云南普洱市），率领在迤南之乡亲随缘捐助并广募四方之财。南观音寺终落成，初具规模。
碑侧另塑一碑，名曰：《重建南观音寺碑记》。南观音寺在“文革”之初曾以“破四旧”之名遭全毁。后来，在邑人陈吉根、罗育静、李春发等佛教文化之士积极率众筹集下，经三载余，于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九日竖柱上梁，后又因时随势在现有基础上不断扩建。石碑刻于一九八五年岁次乙丑仲春月中浣吉旦。
正入神儿，倏忽，寺门訇声一开，多了一位老媪。我又误以为尚有守寺者罢。她也是入山祭奠那家人，从两位守寺人口中，闻我在此，放心不下，遂亲身入寺邀我食餐。自当明说我境，故我。
他仨儿已坐定左厢二层的方杌上，听我诉碑文一事。老媪又继续补充：上世纪八十年代。因交通不便、资金微薄之故，重建起的房屋基础不牢，时间一长就出现到处变形、房墙断裂、大门破烂垮坍等状况，急待重修。如不及时修缮，将严重威胁着人身安全。
二零零八年在政府有关部门支持帮助下，南观音寺虽已建全了各项管理制度，并作出了具体的修缮方案，然因物价昂贵，资金欠缺等诸多因素限制，修缮方案一直无法实施。直到二零一零年初，天马村董德彪先生来寺观光，亲眼目睹了当时破烂不堪之状后，深感惋惜，即当场决定，要为家乡这一名胜古迹修缮工程捐献点功德，敬一份心意。不几日，承诺变现，加之各界人士及信友积极捐献的功德，使得南观音寺修缮扩建之工程顺利启动，并迅速得到改观。
我在旁听得感慨万千。
07
老媪与二人相谈甚欢，他们同属甸南镇发达村人。
四下里，我便将旁侧略略环视一遍。守寺二人所憩处，前为厨房，后是居所，从二层廊楼长望，才可觅见二人卧榻。无门厨房内，置几张方桌，几把方杌。地面松柴散乱，提壶下枯枝未燃尽，早灭了，剩一堆白灰卧在盆底。长年烟熏火燎，墙面褐中泛黑，上覆一层薄薄的晶亮的油。墙下物品杂乱无章，老式灯泡上早结了蛛网。
我又继续问老媪南观音寺的佛会之况。确切来说，南观音寺隶属于甸南镇发达村。每月农历十五，除八月十五在自村庙院举行外，剑川全县的佛教信友均来此参与佛会。因邻近，甸南之地的信友大多步行而来，其他乡镇的信友则包车，或直抵寺前，或至南山脚、公路旁，再渐次沿山达寺。当然还得考虑年老体衰之况，众人须灵活安排。
一问一答当儿，刚所拿的午食中有一肉包，老叟不食荤腥，独专素食，便将肉包递与大汉，兀自吃着油炸乳饼，大汉乃俗人，自不顾忌。
闲谈中，适才得知老叟的境遇。从小因祸致盲，早早到这寺中来，老人耳背甚重，倘不高声言语，便闻不着，于是，他的话音也经年变得高了。
老媪先我之前走了，家人要下山了，俄顷，我也挥别了这对孤独的守寺人。
一路上，我的心情久未平复。他们除了很久下趟山，除了每月的农历十五外，便终年孤独地与山作伴，以寺为家，当几株青草死去后，陪伴他们的，只有南来北往的风，以及南观音寺终年不绝的钟磬梵唱，一半冷清，一半喧嚣……
二零一九年九月十一日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