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川白族“绕海会”
清晨去散步,刚走到海虹桥,瞥见香烟缭绕,浓得掸不掉,香灰轻飘,散落四处的祭祀老媪们手中齐捧着捆成一团的供香,烟熏正烈。或在桥上连成一条线;或将本主庙门围得水泄不通;或俯首,双目微阖,嘴里念念有词,虔诚祈福。海门寺前摆一四方大桌,置俩大铁盘子,盈满零钱,这恐是一个平常赶庙会吧。
我纳闷今是何节,但联想到海门口、庙会、剑湖,暗自思忖,是“绕海会”确信无疑,亦只是闪念而已。干脆点开手机,一查确是农历六月十五。
庙里人声鼎沸,不入也可晓其热闹非凡。入庙,尽是八人围一桌的斋饭席,倘留心察看,几乎全是老媪,偶有一两位老叟于席间露面。人们各司其责,端菜撤席、刷碗洗筷、炒菜煮汤,俨然一出白族新婚嫁娶的宴请客,掩饰不住的热情呼之欲出,那种真实感无法用言语道来。
阳光浓烈,加之走路劳累,我只得返程,决定下午骑电动车再细细寻访。
返至海门寺,步入,四处张望。“你要来'化功德’吗?”一位叠冥元宝的老太见状忙问道。
“我没带钱”——我本身不喜揣现金,而计划带的钱又付了早点。
“那你去本主像前磕个头吧……”她又低头继续叠着,然后在纸上敷好一抹薄薄的浆糊,轻揉些许,一颗冥元宝就成了。
晌午,天光犹烈,我再续访程。
又到柳营村。路西,隔着不远处,一木质凉亭独卧水潭,曲曲弯弯的赭红色栈道通道良久,一摇一晃。环顾四周,“绕海会”的老者群常止步于此,垂柳影下,悠然自得。我停好车,朝她们走过去。
瞧她们相谈甚欢。我便启口,礼貌询问“绕海会”的种种细节,生怕一时记不住,遂点开录音,一一请教。
此起彼伏的声音缓缓砸向我,看着她们脸上堆起生硬的笑容,如数家珍般说着,似乎是一首久远的不老歌。
听她们叙述,我大致直观地了解了始末细节。
据传,当年元朝大军征服大理国时,经丽江攻入剑川,城破人亡,尸横遍野,只存一角城墙,如今甸南镇海虹村附近尚有一座石桥,因战役之惨烈,后人纪念时唤其为“留城桥”。而与元朝交战时阵亡,并被沉湖的十八员大将,则被后人悼念而成为沿剑湖附近各村的本主,雕刻神像,立庙供奉。相传,阴历六月十五日便是这些大将战死的忌日。因他们视死如归的魄力,舍生忘死的胆量,虽最终兵败被杀,但仍是人们心中当仁不让的守护神,享后世之敬仰与崇拜。参与“绕海会”的人们会在沿剑湖四周分布的本主庙里念经超度英魂,烧冥元宝,焚纸衣饰,更祈求十八位守护神能保风调雨顺,诸事大吉。
一般而言,“绕海会”常以金华镇桑岭村为起点,大致绕海一周,于金华镇邑平村结束,或大部分终至石宝山石钟寺吃晚斋。有时也因南北东西之殊,绕海的起点与终点因地而异,不能一概而论。有人则不选择绕海一周,只是去临近的村庙朝拜罢了。
昔日,她们背上香袋,脚踩草鞋,须很早出发;而今,出行方便,有些专门包车去,对腿脚不便者可谓大有裨益。此外,我略略朝公路眺望,还有人骑三轮电动车、自行车,更多人依然选择步行,似乎更有虔诚朝拜之相。
最初,我以为各本主庙的首席诵经大师是逢村赶的,后晓是临处的村子挑一位大师驻扎在特定的本主庙,不到处赶。首席大师——一般为年长男性,站定中央,身披法衣,手持绂镲,唇吐“咿咿呀呀”的长音,听得人莫名所以。间或大鼓狂击,吹唢呐,拉二胡,四围众多女徒——多为老媪,捧经唱念,调门时高时低,颇有节奏,当然,我不知她们可懂其意。
这地上的生命和地下的生命甚至是古老剑川层层叠叠的记忆仿佛在此刻散发着属于它的味道。
凉亭里的她们有说有笑,“你是哪个村?”“我又来自哪里?”有一位答得好,“我们来自五湖四海。”是啊,因一种信仰,让素昧平生的人们相识恨晚,尽管她们真的来自五湖四海。
“咱们算是妈妈会(赶庙会频率少)的吧?好像念佛会(算是职业的)也来人了……”
“赶庙会时,念佛会的人不能常托人去,搞不好会让人厌烦,会被疏远,咱妈妈会则不同,有时间去一趟,没时间那也无妨,随心,有弹性。”她们似乎活得很洒脱。
我告别了她们,沿环剑湖公路穿行,尚在寻找下一地点。那群人中有三人先我前出发了,骑三轮电动车,不打算绕海,去附近未至的本主庙祭拜。
“每年农历六月十五日,剑川坝子里的白族青年男女,天一亮就起身背上干粮、香袋,沿着湖边的村庄游览,逢庙烧香磕头,环绕剑湖一周。”沿途几乎全是绕海的老人,那些青年朋友们哪儿去了?我茫然不知。此时,我不得不承认很多传统均靠这些奶奶们延续着。
我很快追上她们,听仨说,要去下太平村,邀我一同前往,我就慢悠悠跟在后面,穿过一片绿油油的水稻田,便至。
又是熟悉的场面,宛若请客,红红火火。香火鼎盛,诵经之声庄严肃穆,这片土地上氤氲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灵气,涤荡人心。我拍了些照片与视频。好客的人们邀我一同吃午斋,闻我无此意,又递来一小杯茶水。
我近前问此为何地,一人答复,“万不可拍佛像(亦指本主)……”生怕佛会降临厄运。我微微点头答应,却不禁陷入沉思。
其实,这告诫目的有二:其一出于敬畏之心,其二为了保护佛像。然不是所有寺院都禁止给佛像照相,倘照佛像,须为全身,而非半身。
实际上,从佛法传播的角度来说,不能查证出不让拍照的依据。反而,从佛陀时代开始就有画师为佛陀画像的例证,且后历代佛教绘画、造像艺术的发展对佛法传播起到了无法估量的作用。若单纯出于传承考虑,独拍佛像和以往画像或塑佛以方便佛法广泛传播的行为并无本质差别。
最重要的是在于我们的本心,而非佛像本身。
后来,我又继续朝东到金华镇的邑平村与桑岭村,依旧是热闹的氛围,虔诚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