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选刊】你不能一伸腿就跨进我
你不能一伸腿就跨进我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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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眠
安琪
你不能一伸腿就跨进我梦里
今夜无眠
我把床翻到一半一个人说
焦虑还未开始
所以你有足够时间摆弄枕头
把黑暗换成日光灯
再把日光灯换成手上的诗句
今夜无眠这是你说的
我提前把腿收进被里
除了你我哪儿也不去
而你如此小心
租了一个梦供我使用
供我把身体放了进去
乳腺科
图雅
候诊室把中午一寸寸吞噬
阳光舔着我的背
我恹恹欲睡
尼姑们出入诊室
化疗过的女人
气色之好难以置信
我走了进去
坐上她们刚坐过的凳子
男医生用摸过她们的手摸我
像上帝查看我的清白
微澜
柳亚刀
风被树林困住，一些水葫芦覆盖着水面，
你无法用烧红的铁器烫平微澜。白头鹎演奏秋之歌，
青鱼群像刀子，正从浑沌的水底解剖山河。
福尔马林中的孩子
姚风
在病理室
看见你坐在福尔马林中
冰冷，浮肿，苍白
却没有腐烂的自由
嘴唇微微张开
还在呼唤第一声啼哭
紧攥的小手
抓住的只有自己的指纹
你没有腐烂的自由
这让我对生活感到满足
呵，自由，腐烂的自由
我毕竟拥有
我
雷平阳
我是来自雪山的瘸子
不想跟上时间和流水的步伐
我是腾云驾雾的盲人
拒绝放射内心枝状的闪电
我是围墙外徘徊的哑巴
为了紧锁喉咙里的诉状、雷霆和秘密
我是迷宫里的左撇子
醉心于反常理、反多数人
我是流亡路上的驼背，弓着的
脊背，已经习惯了高压
我是住在大海里的聋子
一生的假想敌就是电杆上的高音喇叭
我是雨林中修习巫术的六指人
多出来的器官，我把他们献给鬼神
我是六亲不认的傻瓜
反智的年代，喜欢当马戏团的演员
我是理发店里神经质的秃头
偏执地要求手上拿刀的人
数清我满头来历不明的伤口
我是巨人国中心神不宁的侏儒
有人替我挡乱世的子弹，我替人们
收尸、守灵、超度，往返于生死两界之间
我是诗人，一个隐身于众多躯壳中
孤愤而又堕落的残废，健全人拥有的一切
我都没有权利去拥有
就让我站在你们的对立面
一片悬崖之上，向高远的天空
反复投上幽灵般的反对票。
自由
盛兴
被蛛网捆住了手脚，无法去见你
被疼痛折磨得原地打转，停不下来
烟囱在屋顶上不断冒烟时
一定在黯然神伤，独自啜泣
自由是我唯一需要的东西
就像人活在怡人的音乐里
我的父亲是一道闪电
我们相认的瞬间，光耀无际
我的母亲是一个农妇
把我和一群鸡鸭放在一起喂养
传说
大解
在天空的边缘，有一片云彩，
接受了村长的邀请。我真不知道，
他要着软绵绵的东西有什么用。
这个老家伙，从树林的后面走来，
摇晃着身子，好像在做梦。
村长的胡子白而且长，
是从体内抽出的血丝。
那年我四岁，看见一片云彩，
飘飘忽忽，来到我的村庄。
村长坐在云彩上走了。
传说他回来时，带来了上苍的公文。
第一祈祷词
唐不遇
世界上有无数的祷词，都不如
我四岁女儿的祷词，
那么无私，善良，
她跪下，对那在烟雾缭绕中
微闭着双眼的观世音说：
菩萨，祝你身体健康。
东山夜饮
——赠顾潇
黄光道
瓶子里似乎藏有你全部的过去
一饮而尽
像褪下老情人们的长裙
揉碎一些发光的水珠子
回家吧，兄弟
新鲜的空气
抚摸着你
像抚摸一只桌上跌落的空瓶子
你的悲从何而来
你为何在醒时与沉默干耗着
微笑
胭痕
它仿佛在说起那个
我们都曾经到过的城镇：钩花的桌布
透明的夏日
高居树冠的蝉鸣
远离故乡之人，内心有一片湖泊，随风倒伏的芦苇
呵，涟漪，南风，多刺的植物
越长越矮小
你要了解，它们的卑微。它们的
暖
它们永久而唯一的爱：避开人世，不在水边生长
可是我的爱
还不够久长，没有足够的勇气逃离
吸烟的女人
胭痕
她在拨打一个无人接听的电话
光阴点燃了她。并让她渐渐松弛，从骨头到皮肤
逐渐呈现出岩石灰白的色泽
“这就是浪费。”
时间抖了抖。她突然就掉了，从自己的深渊滑入声音的容器
她为自己的消失感到安慰
“再见。”于是，她说
这样
这样
美好的一天开始了，天空弯得
像下跪的背影，太阳照着坝上的杨树林
明亮的事物，是向上生长的树顶
是无数落叶的正面，和背面
那些，一个物体身上
暗藏的两种力量，让更多的树顶往上
更多的叶子往下，真好啊
树和叶子在告别的途中，如果倒过来看
它们正用毕生的时间，在慢慢合拢
天伦
这样
豆角伸到瓦顶，母亲在厨房蒸芋头
妻子给女儿梳头发
儿子放学回来，窗口下写作业
窗外有泡桐花和田野，黄昏的光芒
像神灯，从天窗上照下来
感谢生活馈赠我的一切
我有：母亲，妻子，和一双儿女
有墙壁上挂着的父亲
有三世同堂，寂静如春的一天
尘世是一间朝阳的瓦房
而我，越来越像一位父亲
坐在门槛上，摘雨后新鲜的毛豆
碗豆秧
这样
在一个孩子的眼中，什么都可以
当作玩具，比如女儿在屋后的荒土上
发现几根碗豆秧，她说高的那一根
是爸比，旁边靠着的是妈妈
她是又瘦又细的那一根，还没有长大
风吹过来，她用手护着
她捡来小石子，围成一个圈
说那是我们的家，用丝带系在碗豆秧上
雪落下来，她为他们戴上围巾
我想我会好起来的
这样
没有收获的一天，走在
回家的路上，像吃了败仗的逃兵
想起女儿无辜的眼神
想起没有和我过上好日子的老婆
我是个不称职的家长
一个潦倒的人，一瓶一瓶的喝酒
喝醉，拍桌子，骂狗血的年代
从下班喝到子夜，天空
下起了小雨，坐在潮湿的街头
想起我的家庭，我想
该回去了，我会慢慢好起来的
回到家里，老婆搂着女儿睡着了
白炽灯照在脸上，二十五瓦的灯光
是我带给她们唯一的礼物
黄石匠
张二棍
他祖传的手艺
无非是，把一尊佛
从石头中
救出来
给他磕头
也无非是，把一个人
囚进石头里
也给他磕头
独坐书
张二棍
明月高悬，一副举目无亲的样子
我把每一颗星星比喻成
缀在黑袍子上的补丁的时候，山下
村庄里的灯火越来越暗。他们劳作了
一整天，是该休息了。我背后的松林里
传出不知名的鸟叫。它们飞了一天
是该唱几句了。如果我继续
在山头上坐下去，养在山腰
帐篷里的狗，就该摸黑找上来了
想想，是该回去看看它了。它那么小
总是在黑暗中，冲着一切风吹草动
悲壮地，汪汪大叫。它还没有学会
平静。还没有学会，像我这样
看着，脚下的村庄慢慢变黑
心头，却有灯火渐暖
风，继续吹
张二棍
三月，西北风抢掠过的
田野。东风又荡涤了一回
四月，爷爷种过大烟的花梁沟
我们种下了爷爷。一地桃花
毛茸茸……
五月。我从小红家的屋檐下掏出
几只雏燕，毛茸茸。
唢呐娶走的小红
在六月回来，像最小的那一只
嘤嘤地哭。七月
立秋。小红的男人
带了几个人，来过。又是打
又是骂。快八月了
她把自己挂在屋檐下
一身月光。在风里
毛茸茸
我用一生，在梦里造船
张二棍
这些年，我只做一个梦
在梦里，我只做一件事
造船，造船，造船
为了把这个梦，做得臻美
我一次次，大汗淋漓地
挥动着斧、锯、刨、錾
——这些尖锐之物
现在，我醒来。满面泪水
我的梦里，永远欠着
一片，苍茫而柔软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