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知《康桥的雾》

康桥的雾

有人称赞那里的河,有人称赞那里的桥,还有那里的雨,以及船畔遗留的诗的吟颂。但关于康桥的,还有那里的雾。

比起英国北部,康桥的冬天不算太冷,却总有一种冷的假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容易起雾。第一次观察那里的雾,是在08年的冬天。圣诞节的第二天,前晚的家庭狂欢让第二天的早晨宁静得像刚散场的剧院。我当时住在Helen家的顶楼,一个从伊朗移民过来的5口之家。在英国,尤其是冬天,只要一用热水,就会有因暖水器制造出的白雾从房子里排出来。我趴在窗边,看见楼下大团大团的白雾升腾上来,略过我的窗户,想必是女主人起床了。我再凑近点看,草地上方是淡一些的雾,在早上7点多,天还没有亮的时候,还能依稀看到包裹礼物剩下的紫色缎带挂在花园里横躺着的枯木上。再远一些,就是一片奶白色的纱状了。楼下腾上来的水汽越来越浓,眼前模糊了,我的房间就像飘在云层里一般,在窗外万物都还没有从圣诞氛围中苏醒过来的时刻,一切都显得那么失真又诱人。

光是看,也许体会不到那里的雾与别处有什么不同。星巴克有一款可以喝的“雾”,叫作“London fog”。据我看,伦敦的雾混杂了太多种文化的味道,也许算不上“好吃”。于是,需得自己去体验一番。我换了衣服,拿上了小皮包,带上一叠纸和几支削好的铅笔,匆匆跑下了楼。一出门,是各种说不出名字的植被浸润在水汽里的味道,它们同时引出了泥土本身淡淡的香气。在无人的早晨,这是一个被自然多么宠爱着的康桥!

在接受了迎面扑来的自然的“洗礼”后,就可以换上这一天的心情,继续走了。除了偶尔经过一辆车,马路上几乎就是它的原样、维持着一栋栋小屋静静在雾中依偎着的原样。康桥的野生植被,诸如杂草一类数量出奇的多。寒冬中本该被雪藏的植物中独属的淡香、辛辣、酸苦,或幽美或刺激的味道,经由雾气的熏蒸、引导、散播。原本寂静的冬天,空气中所有植物的活力却像一时间被一触即发了。这算不算一次任性的逆天而行?将春天的自然特权提前偷了一部分来,赠给了我这样一个在大路上漫不经心地走着的人。我欣然、甚至贪婪地汲取着这份馈赠,朝着市中心的方向走去。

天慢慢地亮了,我得走得快一些,赶在雾气有所消散之前去到目的地。不过,好在康桥是一个即使处在夏日的正午时分,你仍能在最繁华的街道体会到身心俱静的地方。走到市中心后,现在我能完全看清楚这雾气了,整个康桥像是被一团细软的中世纪纱裙的裙摆笼罩着。一种说不出的幽静与哀伤。我走到了叹息桥,康桥大学周围比道路上多了几分秩序,连草地都静默得尽量不发出任何刺鼻的味道,像是生怕惊扰了行至于此突然心生了几分诗意的人。

说到诗,就不能不想起徐志摩,那个名满天下的浪漫诗人。即使到了今时今日,当我才来到康桥,第一次路过康河边的时候,都能听到几个人在议论说河边的某一道门进去,就是徐志摩曾经住过的房间。我想到他曾兴致勃勃地跑到桥上淋雨,只为看雨后的一道虹。当有人问他如何知晓当时一定会下雨时,他说这是纯粹诗意的信仰。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这样的一个地方,留下了多少幽柔精绝的一句又一句。也是因为这样,使我感觉到康桥不只是一个培养了无数精英的顶级学府,它同时也充满了很多先人的思维与畅想。这些思想精粹流溢到了世界各处,而抚育各路思想的这地方,随着时间的冲击、更迭、沉淀,渐渐趋于浑然一象的无言之状,正像眼前笼罩在河面上的雾气,缓慢移动着又不尽散去,似乎是在吐露着一些世人所不知的、对万物的缠绵未尽之意,因此,诗人才做得了诗啊。

我接着再往河边的雾浓之处走去,不到两个小时,水汽已经沾湿了我的睫毛,然后是我的头发。踩在石板街上的鞋底也开始打滑,我把脚步放得更慢了些,周围依旧没有什么人,除了偶尔在远处隐约走过的三两个学生。我继续享受着这似乎独属于我一个人的光景。越走越远……走到了我叫不出名字的地方,在康桥的西边,还有一条大河,与刚刚走过的康河遥遥相望。水声随着脚步的逼近大了起来,走到这里,雾气像是被水声惊扰了一样退去了一点。我看到了从迷雾中渐渐苏醒过来的康桥,这座我爱的小镇。

在离开了康桥之后的几年,我又陆陆续续在其它一些英国城市生活过,各有各处的感情,但是每当忆起过往,发现最爱的,还是康桥。曾经有无数个清晨,我被记忆中的味道惊醒,坐起来伸手拉开窗帘,企盼着一不小心又能重现当年的情景——那漫天乳白色的大雾。可是后来虽然走过了很多地方,却再也不能找到那样的感觉。别处的雾有浓有淡,有的凝滞在那里,有的风轻轻一吹就消散尽去。都有它们各自的美,却沾不湿我的睫毛,也沾不湿我的发。

我闭上了眼睛,想象着身心回到了圣诞节的第二天。我在自己全身都被浸湿之后回到了Helen家,此时已经是傍晚。我进了浴室,打开蓬头,让热乎乎的水花溅满全身,一股暖意从头顶、酥酥麻麻地钻到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里。康桥让我依恋的原因又何止是这些风景,还有这里的房东、同学、老师,或者是,某一天走在路上对我微笑的老奶奶。在康桥发生过的种种,是成长蓝图之上多么浪漫的一笔啊。

这时,浴室的门缝里钻进来一股烤豆子的香味,盘子、杯子轻轻擦边的欢乐声响从厨房里传来。我关了水,裹了浴巾回到房间。换上的衣服上还遗留着Helen最喜欢用的天竺葵香,我望向窗外,不知道此时我的雾气,又在暖着谁的心。

作者简介

自由撰稿人,旅居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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