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酒
何梅容
“酒,这个东西真好!”每当父亲喝完杯中酒,把杯子反扣,仔细瞧瞧是不是喝干净时,总爱说这句话,然后拿起乌不溜秋的烟筒,吧嗒、吧嗒闷头吸上几口,过足瘾,就去睡他的回笼觉。
父亲好酒与他干的活有关。他每天三更即起,摸黑到饮食店里做豆腐。磨豆子、沥浆、压豆腐,一个人干着力气活儿。做豆腐和水打交道,容易水湿,喝点酒,活血、解乏,人好睡。父亲因为这个由头,就爱上这一口。
父亲的下酒菜很简单,有时候是买一个店里做的烧饼,把它压碎,捡着碎片过酒;有时候是自己做的一块豆腐,用开水烫热,加点盐和酱油。
那时,家里吃口重,父亲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七八个人,日子过得相当困难。父亲只能喝散装酒,每天一般由二哥或我替他打半斤黄酒。有时工资没发,就赊账。
我打酒时,父亲有时高兴,会赏我小半块烧饼、两小块豆腐。有次他突然发现新大陆般地看着我说:“你有两个酒窝呀!”又自言自语地道:“有酒窝的人都会喝酒。”他用筷子醮了点酒让我吮吸,看我津津有味地吮咂,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吃,他一下子乐了,“我的老梅能喝酒!将来有人陪我喝酒啦!”
酒是粮食做的,吃饭难时,自然也随缺粮而紧张。有段时间喝不上酒,父亲脸色阴阴的,不苟言笑。儿女听见他一声咳嗽便鼠窜而逃,唯恐惹火烧身。
父亲被借调到乡供销社,去陈村收毛竹,十天半月不回家,母亲让我送换洗的衣服,顺便给父亲做伴。
父亲有个要好的朋友德宝,在村里开代销店,得知我们父女在,就请我们到他家里吃饭。
德宝是龙游郊区人,家境好,从不喜杯中物。吃饭时,他悄悄地拿出一瓶黄酒,倒满杯递给父亲,说:“现在买不到别的吃,这酒也是营养品。”
“酒是营养品”,德宝的话听起来是那么诚恳。父亲第一次喝到瓶装酒,脸上活泛起来,话也多了。和德宝东一榔头西一棒,谈天说地,云里雾里,陶然忘机。
能喝上一口,心暖了,气也顺了,父亲感叹:“酒,这个东西真好!”
等到父亲退休回家,开始分田单干。父亲带领全家人起早摸黑,自留地插种玉米、番薯,田里留了一小块种糯米。人勤地不懒,分田第一年,家里谷仓满了,全家吃饱饭了。
父亲的心思活了,就和母亲商量:自己酿点酒喝,省得花钱买。
一口缸买来洗净,放在房门口。母亲特意挑个日子,蒸糯米饭,我当火头军管烧火,硬柴架空,烧得旺旺的,水汽一会儿就上来了。母亲将蒸好的糯米饭分给我们吃,香香的、粒粒晶莹,真是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
缸放在房门口,每次进出我们都要在缸边停留下,听听里面有什么动静。一天天等候,还真让我们听到缸里面起泡的声音了,好像是螃蟹吐沫的样子。
父亲知道来酒酿了,舀了一碗给每个人尝了一口,那种甜甜的感觉,在舌尖经久不化。父亲叮嘱我们不可动缸里东西,不然酒要酸的。
那时侄子还小,三四岁光景,有次搬了板凳垫脚,掀开缸盖,半个身子钻进缸里头,准备偷酒喝。父亲看见,脸都吓白了,直嚷:“小祖宗啊,酒酸了不要紧,掉到缸里要淹死的……”
此后,父亲的酒就没有断过。尤其是晚年,中午喝一杯酒,双眉老寿星似的倒挂下来,两颊酡红,胡子一翘一翘,非常有趣。
酒,让年轻时异常严肃的父亲变得和善了,常常笑容满面,忘记了忧愁,变成了一个可爱的老顽童。父亲已经走了多年,如今的我也白发点点。夜晚在家里,灯光柔和,饭菜喷香,满室酒味。倚着桌子,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老父亲的感叹:“酒,这个东西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