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劝君免谈陈寅恪

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就是坚守个人立场,不以社会的好恶为好恶,不以他人的是非为是非。但是有一道坎儿不大容易迈得过去。你可以甘于寂寞,不求闻达于诸侯;你可以孤芳自赏,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但你总要吃饭吧?连陈寅恪都感叹自己是求医万里,乞食多门,人们总喜欢骂中国的学人和文人没有骨气,却常常忽视一个现实问题:他们每个月就那么几个小钱,上有老下有小,又要养家又要糊口,头顶上那几片瓦和脚底下的立锥之地都是单位上的,看病吃药哪怕就几片阿斯匹林也要靠单位报销(说得不好听也就是讨),你叫他如何硬得起来?要想有思想的独立,必先有人格的独立;而要想有人格的独立,又必先有经济的独立。鲁迅先生可以靠稿费版税养活自己,又有多少学人能靠学术研究获得经济上的独立呢?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真是谈何容易!行政权力与职位有关,话语权力与地位有关,但在中国现行体制下,两者之间往往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瓜葛和猫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体制也是一视同仁的。无论谁和体制作对,哪怕脱离体制,都将一事无成,甚至连饭都没得吃。做了学术界的大佬就能牛逼哄哄了。你写的书再破也能出版,你写的论文再臭也能发表,你随便申请一个什么鸟课题都会批准,有着花不完的钱。你将坐着飞机在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飞来飞去,讲学作报告或者参加评审会,放的每一个屁都很香,看着谁不顺眼就能把他给灭了,就像阿Q革命成功以后那样:要什么便有什么,喜欢谁便是谁。还谈什么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呢?陈寅恪不能说是完全豁得出去的人,但至少部分地豁出去了。他不在乎他所作的研究是否有用,是否入时:平生所学供埋骨,晚岁为诗欠砍头。他也不太在乎自己的著述是否能名垂千古:名山金柜非吾事,留得诗篇自纪年。但他对自己身后这些著作的命运还是在乎的:拟就罪言盈百万,藏山付托不须辞。他也还不是满不在乎。中国知识分子之所以总是想附在某张皮上,就因为他们总想有意义。在中国纯粹的知识学问从来就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当它服务于现实,比方说能够安邦治国或者富民兴国时,才被承认为有意义。中国的读书人为什么那么热衷于济世热衷于做官?就因为只有这样,无意义才能转换为有意义。与其说中国知识分子有一种政治情结,不如说他们有一种意义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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