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学?何以悦?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是《论语》开篇第一句话,大概凡是识几个字的人都知道它,但不深究,即使背得再熟,这句话的意义也不过如清嗓子时的哼嗯,没有一点意义。

这句话中最重要的有两个字,一个字是学,一个字是说,也就是悦。

何为学呢?历来争论都不断,大约有三种意思,一是求知识。所谓“虽稼圃射御之微,亦曰学”。二是儒者之学。有毛奇龄者抬杠说:“善可效,恶也可效,左传'尤人而效之’,万一效人尤,而亦习之乎?错矣,道术之总名。”朱熹说:“果何学也?盖始乎为士者,所以学而至乎圣人之事。”三是修身。近代北京大学教授程树德先生认为,“今人以求知识为学,古人以修身为学。”并举例说,孔子称颜回好学,却是说他“不迁怒不二过”,这是品德,而不是技艺。

我以为,这里的学应该是儒者之学。如果说是求知识,那么毛奇龄的问题就不能回答,小偷学技艺也是求知识,骗子悟人情世故,也是学习,怕孔子不会褒扬这些“学习”。说是修身,那么,修身就无法复习,上下句不连。而学习儒者之学,学诗、礼、文,即可以“习之”,又是往儒学所倡导的方向前进,按行为主义心理学的说法,则是以强化达到行为规范,从而提高品德,也就是修身了。因而,孔子才要求弟子不但要学,而且要习之。

何为悦呢?历来的注释都不清楚,都忽略了中间环节,而直接从学习到快乐,好像这样的道理根本不用讲似的。以朱熹的话来说吧,他说:“既学而又时时习之,则所学者熟而中心喜悦,其进不能已矣。”学得熟了怎么就会心里高兴呢?朱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从学习这个行动直接跳到了喜悦这个结果。

我觉得,“学而时习之”之所以“说”,是因为人本身有对自身价值的追求--也就是满足对意义的追求的心理--得到了意义,就得到了喜悦。价值怎么判断?以价格的形式来判断。比如,做生意的,一天下来,算下账,嗬,今天赚了三百元,比昨天多了五十元,好,他觉得这一天没有白过,心中就感到喜悦;比如做贼的,今天偷到了东西比昨天多,好,今天也没有白过,高兴。不是有个贼天天记日记,记上偷东西的清单,超过既定目标就给自己画个小红旗,表示奖励吗?这也是一种快乐。而“学而时习之”呢,学了,并且时习之,就会明白自己学到了多少东西,一下子也会觉得这段时间过得踏实,没有白过。如果单是学,心里没底,也不知道记住了多少,焦虑还来不及呢,哪里会喜悦?如果单是习,所看到的都是自己熟悉的东西,也会觉得没有收获,也不会喜悦。只有学而时习之了,才会感受到自己学到的东西有多少,才会高兴。

李泽厚先生说这一章充分体现了中国的乐感文化。确实,有事没事给自己找点快乐,确实是愉快的。学而时习之,在平凡的学习生涯中,为自己找到可喜悦的资本,确实是乐感文化的精髓。所以,无论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想想这句话,找到点可乐的东西,就能开心起来。这是这句话对每一个人都有的指导意义,但这意义能够发挥出来,却不是每一个熟知这句话的人都能做到的。

北宋时李彦平和朋友赵孝孙一块参加科举考试,李没有考中,赵便安慰他说:“你正年轻,受一次挫折有什么妨碍?好好读书就行了。”李还是很不高兴,赵又说:“你读《论语》吗?”李大概觉得朋友小瞧自己了,愤然说:“三尺孩童也读,何况我呢?”赵笑了说:“你既然读过这个,且说说'学而时习之’以何为学?”李一时回答不上来。赵徐徐说:“所谓学者,并不只是指抄抄写写背背,也不只是学个词汇造个句子,学,最重要的是学圣人。既然是学圣人,自然没有可休息的时候。出入起居的时候,学;吃饭游览的时候,学;病得挣扎在生死线上,学。只有这样才可以学圣人。”李彦平听了这话,顿有所悟,不再伤感了,立马感觉到人生的意义,并不是一次落榜就能抹杀的。既然是学着,就应该高兴。

这是学圣人之道,其实,在生活中,无论怎么悲观时,也能找到可乐的地方。读《左传》看到“邲之战”那一段。晋军大败,逃跑时战车陷在泥里了。后面追击的楚军边追边给他们出主意,教他们抽去车前的横木,马仍然踢踏不进,楚人又教他们拔去大旗,扔掉辕前横木,战车才冲出泥坑。可就在这死生之际,晋军战士还回头很幽默地对楚军说:“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我比不你们经常逃跑,逃跑的本领比我们强。)呵呵,都说中国人没有幽默感,看看这,谁能有这样的幽默?

(这是很久以前的笔记了。现在看来,我觉得学,还有两个很需要重视的问题,就是荀子提出的“不以梦剧乱知”“不以所已藏害所将受”,就是说学习认识事物,不能以情感代替认知,不能以所学的知识来妨碍获取新知识。这两点太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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