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里的月光》乡愁里的月光是茉莉白,还是结着霜?
乡愁里的月光
作者:孟丰敏
图片:部分来自百度图库
小时候喜欢李白《静夜思》里的月光,那是乡愁里的月光,那月光结着霜,因为李白的故乡下雪了。而我的故乡在南方,四季温暖、处处花香,少女时我的月光没有乡愁,却染着福州茉莉的洁白,还浮着一丝芬芳。这仿佛与父亲有关。
我的父亲习惯每天在老阳台上殷勤地浇灌他的美丽女儿——几盆茉莉。我常常在周末早晨看着父亲浇花的背影,看着背影外不远处的一座比他和老阳台更老的老洋房。到了夜晚,老阳台的茉莉花香在月色里一点点地晕开,泛着灯光的空气、挂在竹竿上的衣裙、洗刷干净的墙、一尘不染的地面,还有我湿漉漉的头发,都成为吸收茉莉清香的材料。尤其我的头发碰过毛巾后,毛巾被传染了茉莉香,浸泡到水盆里,水也香了。母亲用这盆水洗手。家里但凡她的手沾过的都有了茉莉的芳香。
当我们俩站在老阳台上聊我的爱情时,我只觉得爱情都沾满了芬芳的气息。母亲和悦的表情里似乎也朦胧地泛着茉莉的色泽。可是,当我用手去抚摸母亲脸颊上那块茉莉白的光影时,却发现母亲哭了。原来,我谈及爱情将会把我带去遥远的地方生活时,月光顺着母亲的眼泪,洒满一地。
可我没有因为喜欢茉莉的芬芳,感动于月光下母亲的眼泪,而对这熟悉而美好的一切产生一丝的眷恋,反而时刻想着离开,向往着我恋人的家乡。那个遥远的地方,我从未去过,但因为我与恋人心心相印,而想象着那里的月光也许会更美。
终于有一天,我被爱情牵着离开了故乡,到先生的家乡开始我梦想的新生活。当我站在新家的阳台“举头望明月”时,发现她距离我的位置变得特别遥远,露出高高在上、清高傲慢的姿态,不再对我有任何的亲切感,显出仅仅只是一个没有生命与感情的物体,连月色也不再是故乡的茉莉白。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福州亲朋好友越来越疏远,发现乡愁里的月光越来越冷,冷若李白诗里的“地上霜”。我终于明白,那“地上霜”不是故乡雪后的霜,而是感情的霜。我这“霜”里还裹着沉重得难以融化的心愿——回乡探亲。
2005年,先生开车长途跋涉千余公里带我回故乡探亲。汽车即将到达福州时,晴空上乌云跑得飞快,天越来越黑,即将痛哭流涕的样子。我顿时沮丧不已,只怕要被暴雨拦在外面,近在咫尺的家瞬间又变得十分遥远。先生镇定自若地继续行驶。终于到家的那一刻,身后暴雨如注,我心惊肉跳地庆幸不已,看到母亲时眼泪夺眶而出,从未料到回家的路这么漫长、这么难。如果当年懂得乡愁的滋味,或许我就不会勇敢地离开家乡。可是没有如果,却有机会第二次选择——回乡定居。
回乡定居不再是个人的事,首先要让先生迅速爱上福州,我开始卖力地向先生推销福州的好,带他品尝福州的小吃鱼丸、肉燕。他说更喜欢广西的螺蛳粉。我带他游西湖爬鼓山,他说桂林山水甲天下。我只好泪眼婆娑地告诉他,我爱家乡,还因为一个人,就是我的外公。
我小时候模样玲珑可爱,饱读诗书的外公认为我应该一生和诗书结缘,便手把手地教我练毛笔字,十分宠爱。有一次,他骑一辆高大的旧单车送我回家。路上,看到卖鱼丸的举着一个瓷瓢羹叩击手中的碗心,发出清脆悦耳的瓷音声,我被迷住了。外公立即掏钱买了一碗鱼丸给我。那碗飘着葱花和醋味的鱼丸刻骨铭心得美味可口。
母亲说外公最爱梅花。烟台山曾有十里梅林。外公年轻时,仓山的梅坞到烟台山、福建师范大学的一大片山上,到了冬季是一片白茫茫的梅海。我想外公在梅林散步回家后,一定会用毛笔写下明朝诗人徐熥为梅岭留下的经典诗句:“十里花为市,千家玉作林”。我则把这句诗化作我自己的诗:“十里花市在玉岛,梅坞深处是我家”。外公逝世得早,宠爱我的时间却很长。外公一位穿长衫的好友在外公下葬后,眼里贮满泪水,恳切地叮嘱我:“你外公最疼你了,他是有文化的人,你要好好读书啊。”听罢,我那瘦弱的呼吸顿时要断了气似得。
那一年,我觉得窗外的月光总是频频眷顾我,好似藏着一份无法言喻的爱护之深情。我明白了自己迷恋故乡月光的理由——故乡的一切在月光的笼罩下总显得特别温情和诗意,而我走过千山万水终于回到了熟悉的生活场景里,找到了这份安逸、踏实、放松的感觉。老阳台的茉莉似乎也专门为我在月色里开放,想感动和安慰我。所以,我坚决不想离开福州了,想守城,如同守着外公对我亘古不变的爱。
为了让先生充分理解、支持我实现愿望,我带着先生游览我出生、生活了几十年的南台岛。这座四面环江的大岛,不论你从东西南北的哪个方向上岛,都会在宽阔的闽江前感叹这琼花玉岛的美丽。不算高大的几座山体长得像青翠的竹笋,却又连绵起伏像海浪一般,卧在岛的各处。溪流、湖塘曲曲折折蜿蜒成这座岛的经络,但凡河流所经之处总有人家、房子、花果林。在各个村庄的河湾里总还有停泊一些舟蓬,三三两两漂浮着。在水边老樟树的脚下,那是孩子的乐园。夏天在玉岛居住避暑,是福州人的最佳选择。
晚清五口通商时期,各国驻福州的领事官员和基督教徒也都喜欢住在仓山。因为山上密密深深地遮盖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浓荫,玉岛宛若一座水上的翡翠城堡。隐藏在陡峭山路两边树林里的老洋房充满了旧事情调,却都生机盎然地长成了一座花盆的模样。而我母亲工厂所在的马厂街的老洋房特别多,那些各式各样的园庐不仅历史悠久,还有很文艺的宅名如梦园、可园、爱庐、忠庐等。我喜欢在那里闲逛和遐思。
那时,我还经常骑着单车穿过对湖路、麦园路、梅坞路,过解放大桥,向台江区进发。每当夏天早晨阳光铺满闽江江面时,便会看到远处的船舶也像朝阳一般在江面徐徐升起,一点点扩散的粼粼波光如云朵一般漂移到了岸边、路上、枝头。我常常站在桥边欣赏江山锦绣美景,直到桥头夕阳满身、花影全无……
无论我怎么夸福州好,如何眷恋不舍,先生还是很坚定地带我离开了故乡。此后,我的乡愁成了一场场跨越白天黑夜、无穷无尽的梦。而故乡一次次地因蜕变模样而远离我的视线,变成了诗和远方。每当想念故乡的旧模样时,我不得不从梦里回去,再写诗抵达。这时,乡愁的月光里不只有茉莉、亲人,还有熟悉的南台岛、老洋房、马厂街、鱼丸……慢慢滚雪球般裹成一座越来越大的情感王国,日渐撑满了我的柔软心脏,让我感到负重之艰难。
先生日复一日感受着我对家乡愈来愈浓的思念之情,慢慢觉得这也变成他的沉重心事。
我第二次回福州,是为了养胎。一天晚上,母亲在阳台晒完衣服,站在水池边絮叨着准备为我即将出生的孩子亲手缝一床小被子。我说到婴儿用品店买一床被子就可以了。母亲却坚持要自己买的棉絮缝制才保暖安心。我无语,忽然发现母亲衣服上有一块乳白色的东西在动,好奇地把那块乳白色的衣服提起来,月光洒了一地。我吓了一跳,十年前的夜晚,母亲听说爱情要把我带离她的身边,月光顺着她的眼泪,原来不是流到地上,是流进了我的心里。
终于,先生心甘情愿地放弃了他的故乡,陪我和新生的孩子留在了福州。回福州多年后,我的乡愁已变成浓浓的乡恋。我便为福州写书和作曲,用歌曲《我在福州等着你》深情表达我对故乡的热爱。而先生发现窗前的月光已是一片白茫茫的乡愁,他那遥远的故乡成了辽阔柔和的月光海洋,常常在他梦里波澜荡漾。
尤其中秋节不能回老家时,先生总要打电话安慰他的老父亲。父亲也总是理解地说:“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先生看着中秋月,哽咽地哑口无言,那乡愁里的月光,是老父亲遥望他爱护他的目光,是含泪苦苦期盼他回家探亲陪伴的目光。
该文获得第八届冰心文学奖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