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中国古代散文

文/沉吟先生

今天和大家讨论的,是中国古代散文。

矮油,你怎么说这么个东西啊?肯定很枯燥的,人家不想听哒啦!

且慢走开,一点也不枯燥,咱们可以坐下来,沏壶茶,煮茶论散文。

文学这个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最大的一只鸟叫散文。为什么这么说呢?

在莫里哀的喜剧《醉心贵族的小市民》中,哲学教师对茹尔丹先生说:“凡不是散文的东西就是韵文,凡不是韵文的东西就是散文。”茹尔丹先生问道:“那么我们平时说的话,又算是什么呢?”哲学教师回答说:“散文啊!”茹尔丹先生恍然大悟:“天哪!原来我说了四十多年的散文,自己还一点儿不知道呢!”

我们平常说的话都叫散文,够不够大?

其实,依我个人来看,现在的四大文学体裁虽然有学术上的分类,但从现实中来看,界限是比较模糊的。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常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散文诗,你说他是散文还是诗?写法像散文,不押韵,但注重节奏。从古代文学的角度来看,再比如,远古的神话,如“夸父逐日”、“女娲补天”等能不能看成小说?先秦诸子散文中的寓言,如“愚公移山”、“郢匠鼻端斫垩”(此处可以与血刀老祖在水笙鼻尖上批头发所比较),《陌上桑》、《孔雀东南飞》、《石壕吏》等叙事诗,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又能不能看成短篇小说或微型小说?至于戏剧和小说,就更有相通之处了,除了表达手法不一样,基本内容可以说没有大的区别。当然,对于真正的文学家来说,他们自有他们的一套理论和系统,人家不带我们玩儿。比方说远古神话,在先民劳动之余讲述它们以自娱时,可能是比较生动的,但由于当时没有文字记载,于是在先秦典籍中,可能也就是干巴巴几句话。在文学研究者分类时,因为其粗陈梗概,也就不能算作小说了。而我们平时常见的泼妇骂街,可能也就不能称之为散文了。

散文的起源,我们可以从先秦时的春秋、战国说起。既然说话都算是散文,那么比较出名的说话记录是什么呢?论语呗。

前段时间有段小视频刷爆了眼球。易中天在央视节目《开讲啦》中,现场被学生代表质问做节目是否刷存在感,小鲜肉说“我妈妈肯定会说这是不务正业”,并且不换一口气、语速极快、滔滔不绝举出了“务正业”的例子:“下周我还要到美国去读我的博士”(我去,吓死个人了,你咋不上天呢),结果当场被易中天这个老司机虐得满地找牙。像这种张嘴闭嘴“我妈说……”,给人一种感觉就是没断奶。人家孔子的学生就聪明多了,孔子的学生张嘴闭嘴都是“我老师说……”,这叫“子曰”。

这个“子曰”,就是孔子的日常说话了,曰的内容五花八门,不过当然是有选择的,并不是孔子日常说的每一句话都摘录进去,一些体现孔子政治主张、理论思想、道德观念及教育原则等的心灵鸡汤就成了“子曰”,骂街类的话基本上是不摘录的。但不摘录不代表孔子不会骂街,《论语 宪问》中有几句对话:“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几句话什么意思呢?就是有人问孔子,有人打我左脸了,我是不是把右脸也伸过去让他打?我们以德报怨,怎么样?孔子说,你以德报怨,那拿什么报德?别人对我们好,我们才对别人好,别人如果欺负了你,别客气,拿起板砖呼他。

所以以后记住了,孔老夫子可不是省油的灯,“以德报怨”也不是他老人家的本意,断章取义要不得,是会扭曲一个人历史形象的。

说过《论语》,再说《孟子》。

《论语》一书已经是无所不谈了,《孟子》就更是扺掌而谈、无所顾忌了。其中很多言论,都是很大胆的。例如《尽心下》云: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干旱水溢,则变置社稷。”这段话又是什么意思呢?百姓最为重要,代表国家的土神谷神其次,国君为轻。所以,得到民心的做天子,得到天子欢心的做国君,得到国君欢心的做大夫。国君危害到土神谷神(也就是国家),就改立国君。祭品丰盛,祭品洁净,祭扫按时举行,但仍然遭受旱灾水灾,那就要改立国君。由此可见,孟子并不把当时的某些人君放在眼里。

孟子还说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长得那个磕碜,太对不起观众了,怎么能当国君呢?这个就有点过分了,人家当国君又不是相亲,怎么能以貌取人呢?

再说道家,说话也很放肆,《老子》五千言,虽谈玄论道,抨击现实的也不少。例如“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这是相当激烈的政治评论,说老百姓之所以吃不饱,是因为统治者苛捐杂税太多,话说得相当尖锐。放文字狱那会儿试试?弄不死你!“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都跑不掉。

《庄子》洋洋洒洒十几万字,虽然大部分是寓言,“空言无事实”,但架不住人家文字漂亮啊,活儿做得好啊,鲁迅说“而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者也”。“汪洋辟阖,仪态万方”八个字,道尽了《庄子》的文字特点,其辞采之富,非同时诸子所及。《逍遥游》、《齐物论》皆千古奇文,想象奇特,不比现在的玄幻小说差,而文字优美方面,更是甩现在的玄幻小说十七八条街。“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些文字,读起来会忍不住摇头晃脑,快乐得就像乌龟在淤泥里拖着尾巴游来游去。

同时期的《墨子》逻辑性强,《韩非子》犀利峻峭,《荀子》论证缜密,《吕氏春秋》条理分明,纵横家的文辞,也是慷慨激昂、口无择言、指陈利弊、披肝沥胆。总体来说,诸子散文虽然各有特点,但基本上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批评(没有自我批评)十分尖锐,就像被惹炸了毛的斗鸡,这是跟“诸侯卿相,皆争养士”的历史条件分不开的,周天子没人把他当根葱,表现在文学上就是啥话也敢说,啥刺儿也敢挑。另外,还有一个特点,这时的文章,散体与骈体、散文与韵语的区分还不明显。诸子之文,常是韵散兼行、骈散并用。《老子》五千言,几乎半韵半散,《荀子 劝学》排比用韵,不胜枚举。鲁迅说“协其音,偶其辞,使读者易于上口”,这可能是出于作者的意图。没办法,诸子的文章也需要点击量啊,你写得再好,读起来拗口,文字不优美,粉丝不买账,没用。

同时期的史家之文,重在记事,但也记言,记言辞令也颇为优美,例如《国语》讲“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对时局的批评又来了,当时的统治者几乎成了万众痰盂)。

秦灭六国,天下一统。开始实行文化专制,很多文人政治敏锐性不强,看不清政治走向,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一时刹不住车。始皇帝一声令下,你写书?烧了,你有才?埋了(不是埋没才能,是活埋啊,真埋啊)。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焚书坑儒”,这对当时散文的发展有大影响。但秦二世而亡,还没合多久呢,又分了。楚汉之际,游学之风再起,诸子之学复兴。例如贾谊、晁错,为文“疏直激切”,纵横驰骋。贾谊善用比喻,形象丰富,例如“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把天地比成炉鼎,将人和世间万物比作被熔炼之物,苦大仇深的阶级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二赋,极游猎之盛,富丽堂皇、气势磅礴,但最后也归于“君臣之节”“圣贤之业”,马屁拍得很委婉,得到了汉武帝的赞赏。

汉代散文更大的变化,是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的。这其实也是出于大一统的政治需要。董仲舒之后,一些儒生侈谈天人感应,进行儒学说教,这类文章可能会适应当时的政治需要,但能传世的不多。

汉武帝虽然尊儒,但窦太后却推崇黄老,黄老之学兼采阴阳、儒、法、墨等诸家观点而成。干什么都得慢慢来,并不都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所以,在相当长的时期里,儒学之外,其他各家尤其是黄老之学仍然在一定范围内流行,其实就是一锅乱炖。司马迁著《史记》,被班固视为“先黄老而后六经”,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说到《史记》,自然会想起鲁迅的那句评语:“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这个评价是很高的,在史学著作里不用说了,在艺术性上,跟离骚比起来,也就是有韵无韵之别而已。

《史记》还有个特点,在尽量如实记录历史真相的同时,掺杂了不少个人感情,使得这部史书(散文集)丰满了很多。例如《伯夷列传》: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这段话的意思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好人活不长,祸害一千年”,像伯夷、叔齐那样的好人,竟然被饿死了。而颜回那么好学,竟然也被1942了。可是那些违法乱纪的,却能享受荣华富贵。这段话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明朝末年流传的几句民谣:“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为非作歹的享尽荣华,持斋行善的活活饿煞。老天爷,你年纪大。你不会作天,你塌了罢!”这活脱脱就是司马迁这段话的译文,对老天爷都敢说一句“干你娘”,原来司马迁也是个大愤青。

出于这种愤慨,司马迁专门写《游侠列传》,赞美道儿上的兄弟“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又作《酷吏列传》,批评汉武帝的酷吏统治。一百多年后,汉明帝跟班固聊天儿,说司马迁“微文刺讥,贬损当世”,说得其实不错。但汉明帝没有站在当事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司马迁著《史记》是在遭受宫刑之后,你祖宗把人家JJ都割了,还不许人家发两句牢骚?

所以班固著《汉书》,就不免多了个心眼:老板跟我提司马迁“微文刺讥,贬损当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乱说话,变太监不要紧,脑袋和脖子互道有缘再见可就麻烦大了。因此《汉书》就遵循当时的统治思想即董仲舒以来的儒学思想了,例如《苏武传》写得就很绘声绘色,对忠于大汉王朝的人尽情歌颂。我们今天对苏武牧羊的故事耳熟能详,班固功不可没。

说到汉代的散文,除了实用性的史书,当然不能不提汉赋。汉赋四大家,除了上面提到的司马相如、班固,还有杨雄、张衡(对,就是我们小时候小学课文里学过的数星星那娃)。杨雄有点结巴,口齿不太伶俐,但文章写得不错,有司马相如的风格。西蜀子云亭,何陋之有,说的就是他,刘禹锡说他一住进去,蓬荜马上生辉,这就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了。到了张衡,文章特点又有变化(汉赋四大家从最早的司马相如到最晚的张衡,足足跨了两百多年),不像司马相如那样长篇大论,出现了《归田赋》那样的短制散文。当然,世人对张衡的认识,大多限于其在文学方面的成就,突出表现是晚上不睡觉数星星,还有发明最早的地震警报器。

魏晋南北朝,是散文发展的又一个时期,这个时候,散文存在的意义逐渐由应用过渡到文学价值方面。

汉魏之际,合久必分,统一王朝又解体了。作为统治思想的儒学,不再唯我独尊,就像天山童姥的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再独尊,也有三十年一次的蜕皮衰弱器。建安时期,曹操当权,为了加强自己的权势,首先拿儒学开刀,代之以自己自己新的观念,特别注重求贤,“唯才是举”,说你思想品德差、人品人性不太好,都没关系,有本事就行。这一思想突出表现在他的《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当然这不是散文,是诗歌。这个“但为君故”,也不是求偶,而是求才。曹操儿子曹丕、曹植的文章,也有新的时代特征,抒情写志,纵意而谈。世称“三曹”。尤其是曹植,连命题作文都难他不住,七步成诗,很是有才,一篇《洛神赋》更是写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南朝诗人谢灵运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这就是“才高八斗”的由来。夸别人也就罢了,谢灵运说自己能得一斗,夸起自己来还真是不要脸。在曹氏父子的门下,还有几个文人,叫做“建安七子”,其中的孔融,年纪最大,为人为文都很独特,小时候就懂得让梨。他与王粲、陈琳等人同为“七子”,但文风不像“文学侍从”,马屁功修炼不到位,最终被曹操给咔嚓了。

到了魏晋时期,社会思想与建安时期又有不同,谈玄、嗑药、喝酒成了主旋律。代表人物是竹林七贤。就是嵇康、阮籍他们几个。经常坦胸露乳,在草地上开露天party,喝醉以后就装疯卖傻、口不择言了,例如嵇康的《太师箴》说:季世陵迟,继体承资。凭尊恃势,不友不师。宰割天下,以奉其私。……昔为天下,今为一身。下疾其上,君猜其臣。丧乱弘多,国乃陨颠。——又一个大愤青。这个愤青是很有才的,文章写得好不说,还是著名的乐器表演艺术家,长得又帅,连同为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的妻子都成了他的粉丝。不过历史上愤青下场都不太好,嵇康最终被司马氏所杀。据说他死后,广陵散古曲从此湮没,又糟蹋了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

东晋的代表作者是王羲之,大家都知道他字写得好,其实人家文章也写得不错。到晋宋之际,最重要的是陶渊明,陶渊明既不放言无忌,又不关怀世事,而是归于平淡。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里说“到东晋,风气变了,……再到晋末,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潜”。但陶渊明的文章也不能一概而论,鲁迅又说了:“被选家录取了《归去来兮辞》和《桃花源记》,被论客赞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的陶潜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是飘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却有时很摩登,'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竟想摇身一变,化作'阿呀呀,我的爱人呀’的鞋子,虽然后来自说因为'止于礼仪’,未能进攻到底,但那胡思乱想的自由,究竟是大胆的”。

鲁迅也是很幽默的,别以为他老是板着一张臭脸,陶渊明《闲情赋》中写了点情书类的东西,便被他抓住,笑话人家“阿呀呀,我的爱人呀”,不像个隐者干的事。

到了南朝,改朝换代更加频繁,文风跟着变化也大,于是出现了多类型的作者。有的出身好,有的是草根。出身好的包括梁武帝萧衍、王谢子弟王筠、谢眺等。出身草根的首推鲍照,所谓“才秀人微”,其《芜城赋》是传世名篇。江淹的《恨赋》、《别赋》也都是六朝新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一句便胜却人间无数。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时期,与散文相对应的骈文开始盛行,以双句为主,讲究对仗的工整和声律的铿锵,因常用四字、六字句,也称“四六文”。例如庾信的《哀江南赋》:“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很有美感。

时光飞快,一眨眼,隋唐了。

分久必合啊,天下由分裂复归一统。文人又该收收心了,思想由通脱复归于儒。“文起八代之衰”,古代散文又进入一个新的时代。

唐以隋为鉴,正如汉以秦为鉴。唐朝初年产生不少为新王朝出谋划策的文章,以谏梳居多,代表人物为魏征。

贞观以后,历史重演,知识分子又开始发牢骚了,我才高八斗啊,我怀才不遇啊,我是千里马,但伯乐不常有啊,代表人物为“初唐四杰”。王勃的名篇《滕王阁序》,不算太牢骚,文采也飞扬,但“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云云,也是一肚子不平之气。另一杰骆宾王牢骚发得就有点过火了。小时候无忧无虑,天天“鹅鹅鹅,曲项向天歌”,长大后不一样了,因为曾遭囚禁,一胸腔的激愤,满肚子的牢骚,一有机会就写出了《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讨武曌檄》),把武则天骂了个狗血淋头,开篇就是“伪临朝武氏者,人非温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尝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峨嵋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祸主。……”、“ ……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痛快淋漓,气势磅礴。不仅揭人家的出身老底,还揭发人家的生活作风问题,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也不可忍。可武则天还就忍了,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时,忍不住道:这么好的人才,竟然没有用,宰相应该被打屁股。这让人想起陈琳写檄文骂曹操,说他是太监的后代,被曹操抓后,曹操说你骂我也就罢了,怎么还骂我祖宗呢。陈琳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说我当时奉命写文章,骂得痛快,一不小心就骂过头了。曹操哈哈一笑,留他做了个秘书。

其实唐朝以后,文章最大的变化是韩愈、柳宗元掀起的古文运动。六朝以来,骈文盛行,像上面说的《哀江南赋》,句子节奏韵律很有美感。但后来慢慢走歪了,一味追求对仗工整,就像有人对对联:我出个上联哈,考考你,看你能不能对出下联,对不出罚酒一杯。以至于内容空洞,远离实际。中唐以后国势衰微,知识分子想恢复大唐国威,于是想从古代的思想文学中找出改变时局的精神价值,这就是儒家思想与先秦两汉散文。韩愈的《师说》、柳宗元的《捕蛇者说》,都是这个背景下的产物。

唐宋八大家除了韩柳,其余六位都是宋朝的,包括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苏洵的《六国论》、苏轼的《石钟山记》、苏辙的《上枢密韩太尉书》、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曾巩的《墨池记》都是代表作品。但也各有区别,这其中,苏洵长于论兵,曾巩长于论学,王安石长于论政,而苏轼啥都擅长,跟欧阳修差不多。

范仲淹是北宋朝政改革的重要人物,他的文章以论政为多,如《岳阳楼记》,是赋体之文,洋洋洒洒,写得很有文采,但也涉及政治。这一点比现代诗歌中的“老干体”强多了。人家虽然言政,但也讲究艺术性。不像现在的一些“老干体”诗歌(据说鼻祖是郭沫若,谁当权歌颂谁,江青红的时候写江青是红太阳,江青一倒台,在他笔下马上变成了酸不溜丢的山里红),一味歌功颂德,往往以无数陈词滥调将外表装潢得富丽堂皇,气派不凡,但文学价值加起来没有二两,怎么俗怎么来,在我看来能称得上打油诗就不错了。

扯远了,继续说散文。

到了南宋,由于抗战救亡,又产生了不少论政论兵的文字,李清照、辛弃疾、文天祥都有,例如文天祥的《指南录后序》。

元代之文,大体沿袭宋代。但由于程朱理学的影响,道学气息很重,所谓“道从伊洛传心事,文擅韩欧振古风”。

明清时期,散文发展最大的特点是流派纷呈。

仿佛进入了金庸的武侠世界。

少林派:少林自达摩祖师东渡,一直执武林牛耳,有少林七十二绝技,天下无敌,阿弥陀佛!

武当派:我武当赤手有绵掌,剑法有绕指柔剑,轻功还有梯云纵,张真人手创的太极拳,流传到后世跟广场舞都有一拼!

峨眉派:@武当派,我们有峨眉九阳功,你武当派牛逼,还不是要求到我们头上来?

崆峒派:@少林派,我们有七伤拳,连你家空见神僧都打死了!

明教:统统滚开,我家把你们都挪移了!

……

明初的宋濂、刘基、高启等,生当易代之际,文章都有时代特点,最能歌颂新朝的是宋濂。《阅江楼记》,善歌善颂,典雅雍容,马屁拍得相当得体。

明中叶以后,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学,发生了鲜明的拟古主义与反拟古主义的斗争,出现了许多文学小集团或文学流派,著名的有前七子、后七子、唐宋派、公安派、竟陵派。

前七子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首,后七子以李攀龙、王世贞为首,主张“文必秦汉”:你们的八股文太腐朽了,咱们老祖宗的玩意多好,来,写文章以后就照着秦汉的抄!

唐宋派掌门人归有光:切,什么前后七子,你们只是盲目模拟古人罢了,一群抄袭剽窃的货,有什么值得炫耀的,看我的《项脊轩志》,让你们见识一下我的家庭琐事、鸡毛蒜皮,多有真情实感,这叫“不事雕琢而风味超然”!

公安派掌门人袁中郎兄弟(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严重同意楼上的,一群抄袭剽窃的货,不过那些鸡毛蒜皮也没啥搞头,我们认为还是“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才对!

竟陵派掌门人钟惺、谭元春:严重同意楼上的楼上,一群抄袭剽窃的货,“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也没错,不过公安派的太俚俗了,不像知识分子,看我们的,写得东西一般人都看不懂,冷僻生涩又如何?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一派打闹声中,清朝来了。

满族入关,文人们受不了了,这是蛮夷啊,还剃头,奇耻大辱啊。于是纷纷以笔为矛,反清复明。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遗民学者,还有易代之后的侯方域、魏禧等,写的文章都有民族情绪。

满清统治者不干了,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还真以为我们满族人没文化了,以为你们讽刺我们那点事我们看不懂吗?我们把《三国演义》都快背会了。秦始皇那会儿怎么办来着?对,焚书坑儒,我们也来照搬一遍,但我们不叫焚书坑儒,我们叫文字狱。一时间一大批知识分子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文字狱以后,清朝又出了个流派,叫桐城派,代表人物有方苞、刘大櫆、姚鼐等,高举“义法”旗帜冲锋陷阵,思想虽没什么深度,用语总算“雅洁不芜”。后来的曾国藩也是这一派的。

清朝文章更大的变化,是晚清末代。康有为、章炳麟、梁启超等开启了新的风气。尤其是梁启超,感情真挚,文气纵横,以其渊博的学识,敏锐的思想,独到的见解为散文写作注入了新的生机与活力,可以说是资产阶级文化启蒙。我们就在对其《少年中国说》的欣赏中结尾:“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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