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家自有麒麟阁（三） / 开普饭

文/沉吟先生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

“冲淡矣，又恐绝无彩色，流入枯槁一路，则冲而漠，淡而厌矣，何以夺人心目，故进之以织秾。”（杨振纲《诗品解》）

我们常说，作文和作人是一样的。素颜固然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天然美，但时不时也要加点妆，正如东坡先生所言，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有淡妆，也得有浓抹才合平衡之道。

纤，细微也，秾，秾郁也。细微，意到。秾郁，辞到。（孙联奎《诗品臆说》）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采采，水之纹也，即水波之锦纹。蓬蓬即茂盛的样子。上来劈头这两句，即取象托意。孙联奎谈到这两句时，说“入手取象，觉有一篇精细秾郁文字在我意中，在我目中”。山水之深远者曰窈窕，于幽远之境而睹绰约之姿，何其纤秾。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开篇即是一幅绝美之画面，极尽姹嫣之能事。令读者不禁脑海中自然浮现曹子建《洛神赋》中所言：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唐人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云：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碧桃红杏，均为花果之织秾者，何况满树？风日，惠风之时，即为蓬蓬远春，水滨，流水之畔，即为采采流水。柳阴路曲，流莺比邻。在柳荫覆盖的曲径通幽之处，流莺比邻而软语缠绵。孙联奎《诗品臆说》曰：“余尝观群莺会矣:黄鹂集树，或坐鸣，或流语，珠吭千串，百梭竞掷，俨然观织锦而听广乐也。因而悟表圣《纤秾》一品”。身临其境，方会文中之意，诚不我欺。

行文至此，不禁极度怀疑金庸在《倚天屠龙记》中的一段描写，也是受此启发。下面一起看看。

（郭襄）只听得琴声之中杂有无数鸟语，初时也不注意，但细细听来，琴声竟似和鸟语互相应答，间间关关，宛转啼鸣，郭襄隐身花木之后，向琴声发出处张去，只见三株大松树下一个白衣男子背向而坐，膝上放着一张焦尾琴，正自弹奏。他身周树木上停满了鸟雀，黄莺、杜鹃、喜鹃、八哥，还有许多不知其名的，和琴声或一问一答，或齐声和唱。郭襄心道：“妈说琴调之中有一曲《空山鸟语》，久已失传，莫非便是此曲么？”听了一会，琴声渐响，但愈到响处，愈是和醇，群鸟却不再发声，只听得空中振翼之声大作，东南西北各处又飞来无数雀鸟，或止歇树巅，或上下翱翔，毛羽缤纷，蔚为奇观。那琴声平和中正，隐然有王者之意。

郭襄心下惊奇：“此人能以琴声集鸟，这一曲难道竟是《百鸟朝凤》？”（金庸《倚天屠龙记》第一章天涯思君不可忘）

相较之下，独鹤与飞之冲淡，流莺比邻之纤秾，跃然纸上。不言美而美自出于眼前，现于脑中。正如王国维所说：“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清真先生遗事》），司空表圣之高明，一至如斯。

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乘者，趁也。识者，认也。前八句极尽纤秾，如一味渲染，则不免落于艳俗之套，故回归本真，乘之愈往，识之愈真。愈往愈识其真，从此由见山是山渐入见山不是山，进而入见山还是山之境。流水远春，幽谷美人，碧桃风日，柳荫流莺，虽色彩鲜艳，风光秀丽，却不显浅俗鄙俚之态。有声色之美，而无俚俗之套。华艳秀丽却又高雅自然，达返璞归真之境，方能“如将不尽，与古为新”，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正如陆机《文赋》中所言：“谢朝花之已披，启夕秀于未振。”

以武喻之，窃以为，桃花岛“兰花拂穴手”堪称“纤秾”二字。

（李莫愁）猛见黄蓉一只雪白的手掌五指分开，拂向自己右手手肘的“小海穴”，五指形如兰花，姿态曼妙难言……当真是掌来时如落英缤纷，指拂处若春兰葳蕤，不但招招凌厉，而且丰姿端丽。

落英缤纷，春兰葳蕤，正是艳而不俗，媚而不妖。

以诗例之，则杜牧《江南春绝句》为典范。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前两句以莺啼燕语，桃红柳绿，青山秀水，绘江南千里春景，再加水村山郭，酒旗招展，入目一幅绝妙的江南无边春色图，实含吴道子画嘉陵山水之手段。后两句于写景中抒发感慨，昔日南朝众多寺院虽实处山水胜处，却也在空濛烟雨之中。写景秾丽而抒情深沉含蓄，正是“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