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科举不选拔书呆子
科举是我国主要制度之一,重要性不待多言。但愈重要的事,往往也就误解愈多。
或说科举以文章选士,考上的人只会写诗赋,哪懂得治国?
或说科举本来也很重视经学,希望能选出通经致用的人才,后来却对“明经”科不甚重视,只重文章进士。
或如陈寅恪先生说,唐初虽然已有进士科举,但世家大族势力仍盛。武则天才重用科举进士,形成新兴势力,来对抗旧家士族。旧家士族是讲礼法门风,重经学的。因此擅长文采词赋的一些人,和讲经学的一批人,就在政治文化等各领域中对立起来,造成了牛李党争等问题。
这些观察都不准确。
故我现在要介绍一点实况,说明科举既是为国抡才,组建文官队伍,当然需要能治理时政的人。而“官”不是“吏”,官要有学养、有见识、有文化担当,不只是钱谷刑名之类技术人员,所以还要通经学。⏤⏤总的原则,即是那句古话:通经致用。是汉代以来的规矩。
隋废“九品中正”,设明经、进士二科取士,称为科举,就是依此原则设计的。
唐承隋制,增设了明法、明字、明算诸科,而仍以明经、进士二科为主。进士一样要懂经学、知时务,诗赋杂文算加分题。
至宋神宗时,废明经,仅存进士。但进士不再考诗赋了,改考经义。
这其实是明经与进士的合流,变成了以写文章来表现经义,形成经义文(后来有一阶段亦称八股文)代圣立言。
在这个过程中,中唐便是个关键。明经科仍具有传统性权威,但以文辞说经,已启宋明之渐。
ㄧ、考试以经学为基本要求
当时对于想要从政的考生,经学要求有多高呢?韩愈说:“以明经举者,诵数十万言。又约通大义,征辞引类,旁出入他经者,又诵数十万言”(送牛堪序)。另外还要加上传注,又数十万言。
有多难考呢?韩愈又说了:“天下之以明二经攀于礼部者,岁至三千人。……其可进者,属之吏部,岁不及二百人,谓之出身(赠张童子工序)。
韩愈自己是进士出身,但他笔下对明经科之难、以及登第之荣耀,描写却是如此的。
进士科呢?大家只知它要试诗赋,因此说它是以文章取士,与明经科考经文经义不同。却不知进士还是要考策问,而策问的内容就是经义和时务。且就是考时务,也仍然是要用经义来讨论国政时务的。考诗赋亦然,试赋多问经义。
韩愈自己去命题过,进士策问十三首,一问:“《书》称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以至于庶人,龟筮考其从违,以审吉凶。则是圣人之举事兴为,无不与人共之者也”。
二问:“夏之政尚忠、殷之政尚敬,而周之政尚文,是三者相循环终始,若五行之与四时焉”。
三问:“夫子之序帝王之书,而系以秦鲁;及次列国之风,而宋鲁独称颂焉”等等……
没有一条是与经学无关的。进士想要考得上,这些经学问题非要答得出不可。
而事实上,这些问题也并不好答。
例如有一题问:夫子曰:‘洁净精微易教也’这四个字怎么解释。又一题问乾卦卦德是健,但六爻,“一勿用,二苟得无咎,一有悔,安在其为健乎?”
还有一题问:尧舜治国,又是亲九族,又是平章百姓,又要协和万邦,还要宾四门、齐七政、类上帝,禋六宗,巡狩四方,实在辛劳得很,可是为什么孔子说:“尧舜垂衣裳而天下理”呢?
这些问题,我们今天不要说一般公务员了,大学里专门研究经学的教授也罕能妥为回答,可见唐代进士科之经学素养不能小觑。由这些策问中,也就能发现唐代经学研究者所关心的问题为何。
二、考试引导独立思考并通晓时务
唐人经学著作,如汉晋南北朝时期那样的章句注释或义疏笺释,比较少,一向也被视为是唐代经学不发达之证。
但每一时代均有该时代的著作之体,这些策试问答,即是唐代经学讨论的主要文体。研究唐代经学的人,不应呆呆地仅自限于章句注解和义疏笺释,还应把各家文集中收录的策试问答辑录起来,以见一代经学思想之大凡。
例如权德舆《权载之文集》卷四十,全卷都是策问。问进士与问明经,基本相同,只是进士不限于问经义,也可以有由经义引申出来的题目,明经则全属经义而已。
在讨论经义时,显然那时也已由替经典作诠释的角度(即汉晋通常采用的注疏方式),转而变成质疑,特别是追问经典中矛盾、隐晦、不协调之处。例如:
易曰:“君子夕惕若厉”,语曰:“君子坦荡荡”,礼之言䌹衣,则曰:“ 恶其文之着也”,《儒行》则曰:“多文以为富”或“全归以为孝”或“杀身以成仁”或“ 玉色以山立”,或“毁方以瓦合”皆若相戾,未能尽通。颜回三月不违仁,孟轲四十不动心,何者为优?下惠三黜而不去,子文三已而形愠色,何者为愈?召忽死子纠,管仲相小白;棠君赴楚召,子胥为吴行人,何者为是?析疑体要,思有所闻(进士策问,第二问)。
惩念窒欲,易象之明义,使骄且吝,先师之深诫。至若洙泗之门人故人,渐渍于道德亦已深矣,而仲尼愠见原壤、夷俟,其为忿与骄,不亦甚欤?商不假盖、赐从我之徒,而吝缺如。是皆所未达。诚为辨之(第四问)。
孔圣属辞,丘明同耻。裁成义类,比事繁年,居体元之前,已有先传;在获麟之后,尚列餘经。岂脱简之难徵,复绝笔之云误?子产之贵爱也,而赂伯石;叔向遗直也,而戮叔鱼。季札附子臧而吴衰,宋宣公舍与夷而宋乱。阵为鹅鹳,战岂捷于鱼丽?诅以犬鸡,信甯优于牛耳?子之所习也,为余言之(明经策问,春秋第一问)。
这些考题对现在读者来说,当然读来十分困难,但我特意抄录出来,是为了让大家知道当时考试之概况。⏤⏤这些,显然都是思考题而非知识记诵题,旨在视察考生析疑辨难的工夫。因为“宰相需用读书人”,所以首先须考察他们读了多少书、基本经典熟不熟。但读书人的毛病,就是往往成为书呆子。书呆子固然不妨成为学者,做官、治世却甚害事,故又要用考题来检测他们是否读死书、有没有思考力。
题目本身,则都是采取“质疑”经典的方式,期待考生能本其所学以疏通疑滞,对经典之所以如此,做更好的说明。
凡策问都是如此的,非仅权德舆一人为然。因此若广为辑录诸家文集中的策问之辞,便可了解当时经学上都关心些什么问题,其看法又为何。
这种策问,其实也带出了“疑经”的问题。
我们不要忘了:平常说宋人疑经风气之起,辄以欧阳修《易童子问》为说。《易童子问》不就是策问一类东西吗?其贡疑献难,不起于宋,而实起于唐人此种考试制度及策试的文体。
都鼓励一种不泥古、不佞经的态度,要发挥自己的见解。其精神状态与汉晋注疏为经典及传统服务的态度,或元明以降之经义八股,拘泥于《四书集注》《四书大全说》的状况,十分不同。
他们也常问制度上的事,例如权德舆问:“今有司或欲举中建制,置五经博士,条定员品,列于国庠。诸生讨论,岁课能否。然后删非圣之书,使旧章不乱,则经有师道,学皆专门。以为如何,当有其说”。大概当时政府正准备这么做,以提倡经学,故以此为问。可能反应不佳,或别有因素,其议未果,然朝廷尊文右经之意可见矣。
三、经义的辩难与应用
策问是套在“问题与答案的逻辑”中进行的,有问必有答。只是文集所收,常只有一半。出题的人,自己对那些问题,必有腹案及预想之解答,可惜如今已不可知。应试的人,因题作文,所答亦必多奇思妙想,足为经义生色,现在也遗憾其不甚可考。但问者如公输之攻,答者如墨翟之守,仍是不难想像的。
其麟爪偶存者,如韩愈《省试学生代斋郎议》《省试颜子不贰过论》就是应试的答卷。论以学生代斋郎之议不当,属于前文所说借考试来收集舆情一类;论颜子不贰过,则是对《论语》的一种新解释。他说的“过”,并不指一般意义,而是生于心就算过了:
颜之过,此类也。不贰者盖能止之于始萌,绝之于未形,不贰之于言行中也。《中庸》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自诚明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无过者也。自明诚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是以夫子叹其不幸短命,今也则亡。谓其不能与己并立于至圣之域,观教化之大行也。
此说别树新解,引《中庸》以为说,谓圣人正性正德,无有不善,已有宋人气味。虽然于理不通(因为《论语》中孔子分明自己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又自承有过言过语,得到旁人的纠正,十分高兴;还说禹闻过则拜。均可见圣人并不以为有过失是可耻的,也不以为圣人就从来不会有过错),但一种勇于立说的态度,灼然可见。
《省试学生代斋郎议》,是韩愈贞元十九年应博学宏词时所作。学生指国学的学生。这种议对之体,也是策试问答之一类,但又不仅限于考试时。如《 禘袷议》就是“敕旨宜令百僚议,限五日内闻奏者”,于是身为国子监四门博士的韩愈就写了这篇“议”。博考礼经,认为:“事异殷周,礼从而变,非所失礼也。”整个论述,其实也即是对禘袷礼的新解释。
看这些议对之辞,可让我们想到什么呢?
议对与策试应答,在结构上是一样的,都是问与答的逻辑。这个逻辑不但在文体上成为唐代中期经学的主要表达方式,代替了著述注疏,也影响到他们的思维。
就前者言之,中唐许多经学意见习惯以议对、论说的方式出之。不只上面所谈到的那几篇,如柳宗元《四维论》《天爵论》,欧阳詹《自明诚论》、李翱《帝王所答问》《从道论》、刘禹锡《易论》等都是如此。
有时作者自己申言抒论,亦采此体,如权德舆《答客问》《答问三篇》《释疑》《放言》(均见文集卷三十)、李翱《杂说》、柳宗元《说车》《疏解车义第二书》等,皆近于此种问难释疑之体。
就后者说。文体必然关联着思维。唐代文学家这些策问论议,乃是介乎汉魏南北朝“论难”与宋明讲记语录之间的体式。
论难也是驳难问答,但重点在针锋相对,立已说,破敌论。汉代即有的问答体,如解嘲、答客难之类,又是虚问实答。宋明语录倒是实问实答了,但所答通常只是个结论,并未铺展其理据。这些策问,专门寻瑕蹈隙,找到经典中错落、矛盾、隐晦、歧义之处,要求考生答题者“析疑体要,思有所闻”“各以经对”“异同优劣,亦为明征”“可以详言,用窥奥学”“企闻博依之喻,当从解颐之辨”。不但要引据经典,且须看他的辨析力、文采和价值判断。
考生经常做此种训练,思维方式自然深受影响。
历来考试方式引导着教学,乃是不争之事实,此种策问之体,亦必引领着学生在准备考试时,不断去揣摩考官可能会怎么问。也就是模仿着像考题那样去阅读经典,又像考官所希望地那样去回答,体要析疑“为辩其说”。这就鼓励了一种独立思考,勇于辨析或辩理的精神,也形成了问题与答案相关联的思维方式。
反观我们现在的教育,能培养独立思考,勇于辨析或辩理的精神吗?
四、不要书呆子,要能通经致用
经学在此时,并不全然只是知识或学问。国家科举,以此登进人才,以经义试士,自然有汉代要求大臣“通经致用”的遗意。因此经学常与国政时务有所关联。
策问考题总是要求考生“九流之家,论著利病,有可以辅经术而施教化者,皆为别白书之”“三适之宜、九品之法,或计户以贡士,或限年以入官,事有可行、法有可采,制度当否,悉期指明”“功与德,非常才所及也,农与战,非筮仕所宜也;安危注意之重,非设科可俟也。是三者固有利病,幸错综言之”(均见权德舆策问)等等,都可以看到这种性质。
不只收集舆情,亦借此以观其襟袍识见也。
这种用意,不是隐涵的,而是明摆着的政策。贞元十九年权氏于礼部策问进士,第一题就说得明明白白:
汉廷公孙宏董仲舒对策,言天人相与之际,而施于教化;韦元成匡衡之伦,以明经至宰相封侯,皆本王道以及人事。今虽以文以经贵禄学者,而词绮靡于景物,寝失古风;学因缘于记问,宁穷典义?说无师法、经不名家,有司之过,敢不内讼?思欲本司徒之三物,崇乐正之四术,……程孝秀之本业,参周汉之旧章。
朝廷要选拔的,是通经致用的大臣,而非文采词章之士、章句记诵之儒。话既讲得如此清楚,考题又老是这个方面,士之风习,自亦不能无所影响。我们看韩愈等人说理论事,动辄引经传、道孔孟,而高谈治国理政之要,就是此一风气下之产物。韩愈《原毁》讲尧舜讲周公,归结于“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成而理欤?”《原道》说今天为论者若能,“明先王之道以道之, 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本政》云:“君天下者,化之不示其所以化之道”,都是一派以经义治国理政的口吻。
这些文章,并不笺释注解哪一部经典或哪一段经文,可是不能说它不是解经文字,其性质,乃是对经义做通贯的了解后,借时政物事以发挥之,阐扬大义。
五、成为“文儒”的追求
古文运动的精神,就这样被导引出来了。
韩愈《韦侍讲盛山十二诗序》云韦处厚:“韦侯读六艺之文,以探周公孔子之意,又妙能为辞章,可谓儒者”;又《上宰相书》自称:“所读皆圣人之书。……其所着,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
探周孔之意,然后发为辞章,或所谓约六经之旨而成文,都说明了在韩愈这批人的心目中,儒者的事业,已不再是传统的笺释训诂,而是融会经义,发为文章。
这种儒者,用汉代王充的术语来说,就是“文儒”。
王充把儒者分成四个等级:儒生、通人、文人、鸿儒。专治一经者为儒生,博览群经者为通人。这两类人都只是述者。文人则能采掇义旨,损益文句,连结篇章,成为作者。鸿儒更好,可以著书立说。文人与鸿儒,简称“文儒”。
唐朝这些人正以文儒自居。
柳宗元《送文郁师序》即标出文儒二字曰:“柳氏以文名高于前代,近岁颇乏其人。百年间无为书命者。登礼部科,数年乃一人。后学小童,以文儒自业者又益寡。今有文郁师者,读孔氏书,为诗歌逾百篇,其为有意乎文儒事矣。……吾思当世以文儒取名声、为显官,入朝受憎睸讪黜,摧伏不得守其土者十恒八九。若师者其可讪而黜耶?”
文儒云者,正是王充所说的意思。且其说谓当世以文儒显名者甚多,可见文儒之称,以及把文儒当成一种人生的目标或期许,非一二人之私见,实有一批这样的人和一股这样的风气。
而文儒之文,亦不限于论说,还包括了诗歌。盖凡能约六经之旨以成文之文,都可算是文儒之文。
现代研究中唐文化和古文运动者,不能从制度上探源遡本,反而东拉西扯,谈佛教、论小说、讲胡汉关系,都是离了我国学术之根脉(经学)而驰骋遐想的缘故。论科举也一样,不懂“通经致用”的文官选拔原则和政治运作,河汉其谈,也会不着边际。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