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妃不愿照旧颜,宝玉却敢直面山河碎
上卷 第五十七回 第九节:
因此时湘云之症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形容了与他瞧,引的宝玉自己伏枕而笑.原来他起先那样竟是不知的,如今听人说还不信.无人时紫鹃在侧,宝玉又拉他的手问道:“你为什么唬我?"紫鹃道:“不过是哄你顽的,你就认真了."宝玉道:“你说的那样有情有理,如何是顽话。”紫鹃笑道:“那些顽话都是我编的.林家实没了人口,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纵有人来接,老太太必不放去的。”宝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鹃笑道:“果真的你不依?只怕是口里的话.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里还有谁了?"宝玉听了,又惊问:“谁定了亲?定了谁?"紫鹃笑道:“年里我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他?"宝玉笑道:“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不过是句顽话,他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还是这个形景了?先是我发誓赌咒砸这劳什子,你都没劝过,说我疯的?刚刚的这几日才好了,你又来怄我。”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的,又说道:“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____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_____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一面说,一面又滚下泪来.紫鹃忙上来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泪,又忙笑解说道:“你不用着急.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故来试你."宝玉听了,更又诧异,问道:“你又着什么急?"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设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紫鹃听了,心下暗暗筹画.忽有人回:“环爷兰哥儿问候。”宝玉道:“就说难为他们,我才睡了,不必进来。”婆子答应去了.紫鹃笑道:“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瞧瞧我们那一个去了。”宝玉道:“正是这话.我昨日就要叫你去的,偏又忘了.我已经大好了,你就去罢。”紫鹃听说,方打叠铺盖妆奁之类.宝玉笑道:“我看见你文具里头有三两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着好照,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紫鹃听说,只得与他留下,先命人将东西送过去,然后别了众人,自回潇湘馆来.今天花了一块钱,读了一个朋友对《资治通鉴》的解读,今天的内容是这样的:“春,正月,司徒赵温辟曹操子丕。操表'温辟臣子弟,选举故不以实’,策免之。”作者于是从中解读出这样一个主题,就是讨好领导,如果不通时势、机变、权变,则必然遭到现实的锤击。所谓的时势是说,曹操主推的是郡县制,反对的是世袭制;所谓的机变是说,曹操欲自立,而丕为继承者,不可再为汉臣,此时赵温表曹丕为汉臣,则阻碍了曹操欲自立的长远谋略,犯了曹操大忌;所谓的权变,是说赵温当三公的司徒已经十几年了,起初曹操不强大,也就容忍了,而现在曹操已经打败各路诸侯,很强大了,它要推行宰相制意图集权,三公制必然要被废除,赵温不知主动退让,故即便意图讨好,也是隔靴搔痒。由此三点,赵温的失败就是非常容易理解的了。因为我想让大家看看,《通鉴》和《红楼》有什么区别,这样更有利于大家理解《红楼》。《通鉴》里的语言,大家可以发现,是没有任何情感的。但为啥它有非常强的魅力呢?因为它直接谈的就是相杀。你杀我,我杀你,哪有道理可讲?哪有什么情感可讲?你要是讲道理,讲情感,就下不去手。因为杀人嘛,情感上说不过去,道理上好像没什么大道理,杀人也总是不好的。所以干脆不多说这些情理,要杀就杀。以成败论英雄,不以情理论英雄。赢了再讲情理,输了就没资格讲情理。这是历史,中国的历史。多少年了,中国人好像很有一部分认同的这个逻辑。但总有另外一部分人,是不认同这个逻辑的。你看孔子就不接受周朝的失败;项羽就不接受楚国的失败;田横的五百义士就不接受齐国的失败;箕子跑到朝鲜,建立了箕子朝鲜;水浒里的李俊,就不接受失败,远出海外,最终成为暹罗国主;明末还有郑成功,也不接受失败。那个司马迁,也不接受失败。苏轼也不接受失败。这些例子,举不胜举。他们或者以死抗议,或者以文章表示不服,或者以逃表达不满,或者以反抗最终取胜。你看,这就是另外一种逻辑。这也是历史事实,中国的历史。多少年了,中国人也认同这个逻辑。那你说,都是中国人,怎么就两套逻辑,而且两套逻辑,好像也并行不悖,对不对?这两个逻辑各自得以成立的条件是什么呢?依我的看法,就在于胜利者很快就变质了,变成了它自己反对的东西。而那些不服的人,之所以不服,就在于他们有反对的理由,特别是胜利者变质以后,当初的失败者继续反对它,就取得了正义的地位。《通鉴》的逻辑就是胜者为王,它是第一条逻辑,谁赢了谁说了算,强权逻辑;《红楼》的逻辑就是败者也可以为王,它是第二条逻辑,你是不是正义,如果不是正义,那就要被推翻,这条逻辑是正义逻辑,情理逻辑,真理逻辑。不好直接说谁对谁错。强权没有正义为内容,它就必然失败;正义没有强权保障,正义也会落空。这就是辩证的强权与真理的关系。教员读通鉴17遍,读红楼终生!胜利了你要读《通鉴》,以防败亡;失败了你要读《红楼》,以坚心志。然则,我们很多人,普通老百姓,会更喜欢读《通鉴》,因为谁不想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呢?敢于直面失败者的身份,敢于承认自己失败者的面貌,又有几个人呢?胜利者总是快乐多一些的,失败者总是心酸要多一些的,大家谁不想多一些快乐呢?然则,我还是希望自己和同道之人,都能够面对现实,敢于像鲁迅笔下的勇士那样“正视淋漓的的鲜血,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像巴尔扎克那样立誓“拿破仑用枪没有完成的事业,我要用笔去完成”。因为它追求最本质的真理,它不是一时一事,不是一人一家,不是一朝一代,它是追求超越时空的普遍真理的。当然,它有历史的局限性,但这并不妨碍它的这个理想和追求的伟大。它把问题,总是推到一个极高的高度,那就是矛盾的高度。事物的发展和认识过程的统一,总是体现在,他们都是从一而始,然后产生差别、又到对立、到矛盾、最后到更深刻的统一过程。今天这一节,其核心思想,就是谈这样一对矛盾——本家和别家。紫鹃原本认为“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这个时候,她自己的归属感是贾家的。这是由他的存在现实决定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正所谓存在决定意识,对不对?然则,自从贾母“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她的存在状态发生了改变,那就是她的心,开始偏向林姑娘了,“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你看,情感开始发生反作用力了。血缘造就的身体和贾家出身的身份决定的“本家”,与林黛玉对她情感的影响反作用决定的“林家”,开始起冲突了,这个冲突已经越来越突出,随着林姑娘越来越接近嫁人时点,宝玉越来越成为争夺对象,而剧烈的成为矛盾,必须面对和必须解决的矛盾了。紫鹃心里没底。因为真正能解决这个问题的,是宝玉。但宝玉身上也存在着矛盾,什么矛盾呢?也是血缘的身体和贾家的身份决定的礼教束缚的“本”与情感的影响决定的“林”,哪一个能够取得决定性的影响?强权战胜情感,还是情感战胜强权?这是个问题。宝玉表态了:“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____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_____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总之一句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啥意思呢?那就是如果身份和情感,礼和义不能统一,那就让身份、身体构成的礼,即强权,“化灰化烟”,不惜以肉体的死亡为代价而获取灵魂的自由,这就是宝玉的态度,不可谓不坚定,不彻底,不决绝了!纵有血缘上的兄弟子侄,譬如“环爷兰哥”,也阻挡不了他追求心灵自由的步伐!到这里,我不得不为宝玉大喝一声“彩”,对不对?当宝玉以无比坚定的信念,誓言要与黛玉紫鹃同生共死,绝不分离的时候。我是高兴的。但很快,我发现一个更大的矛盾,等着我们!你看:假如有这样一种情况,你是个男人,当你发誓和你爱的人要在一起,生死与共,但很快,她却被父母送走了,嫁给别人了,你会怎么感受呢?你是不是死的心都有了呢?再假如有这样一种情况,当你就是那个女人,你爱这个家,爱这个国,爱这个家国里的男人、父母和兄弟,但你很快发现,你发誓要爱他们的这些人,很快亲手将你送到敌人手里,爱的男人救不了自己,父母和兄弟保护不了自己,你是不是比死还难过呢?你拿命也不愿意背叛的爱人、家人、国家,最后,却一起背叛了你,你又该如何面对呢?历史上,有名的昭君,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你不要以为只有这样一个女人如此,那些被抄了家的人,那些亡国后不得不被新朝征用的人,也是一样的。他们都有共同的特征,就是失去了“本家”,不得不到“别家”,就像林黛玉失去了林家,不得不到贾家一样。亡国、亡家、亡本、亡靠的人,她们的处境,都是相同的!这个时候的人,常常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因为心无所归,心在原处,身在此处,此处却不是心所在。正如紫鹃“文具里头”的“三两面镜子”,照出多愁多面的人生,照出了他们心灵难以统一的矛盾境况!唐代杨凌《明妃怨》中写到,“汉国明妃去不还,马驮弦管向阴山。匣中纵有菱花镜,羞对单于照旧颜。”国破、家破、人心破,菱花镜里,让我们怎么面对自己的心碎呢?但宝玉说:“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着好照,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不过我佩服他的勇气,明妃不愿照旧颜,宝玉却敢直面山河碎,就凭这点,我不得不为他再喝一“彩”!现实破灭了,心中仍有追求的应然;现实可以辜负我们,但梦想绝不辜负我们;现实可以背叛我们,但我们绝不背叛我们自己;现实可以放弃我们,但我们绝不可以放弃我们自己。黑格尔说:“存在即合理”,很多人都以为这是为存在辩护;后来据说海涅对黑格尔说,这句话也意味着:存在就要往合理的方向去,将真理变为真实。黑格尔听后,将食指竖起来放在嘴唇上吹了一口“嘘”,二人会心的笑了,什么也没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