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李晓东的《日涉居笔记》之十三
三 坔 夜 话
一方水土有一方文
这里是《三坔夜话》,李老师斯时乡轩临窗,于此跟你诗词吟哦,抒怀述志,漫笔人生,点情碰心,说故事,聊语文,话庄道巷,谈古论今,......
编者微语
我的微友 李晓东,笔名东方木,江苏省泰州市人,现为江苏省泰州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作家。其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艳遇”三部曲《青桐时代》《紫檀时代》《白槐时代》,《透明色》,随感录《润玉流翠》。2018年3月,其长篇小说《千雪柏》又出版问世。晓东不仅善写,而且善画,笑称自己画画与写作皆为业余涂鸦,由此让胸中丘壑腾起雾霭烟云、烟火日常泛出灵动生机,便觉日子也变得可亲起来。是的,他的画作少匠气,一派洒然天真,却令观者玩味于心;他的文章清新、朗然,亦如其画,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大概也正是我喜欢并欣赏晓东的画与文的原因。不久前,晓东开始写他的《日涉居笔记》,每发其章,我都读之细品良久,都感其写景语皆为情语,而不由沉醉其中;于是乎征得晓东同意,决定在本公号连载他的《日涉居笔记》。“日涉居”是晓东书斋名,取之于陶潜“园日涉以成趣”之句,诗意也。《日涉居笔记》亦诗意也!晓东之画亦诗意也!现特将晓冬其文与之其画连发于此,以飨诸君!
日涉居笔记
李晓东(东方木)
繁华落尽,梦入禅声。明月无语,照尽世间多少悲欢离合;莲花有情,普渡情海无数痴男怨女。尘缘未了,净土依然沉浸;禅音已逝,世界终归无常。
与失宠的月亮一样,很多自然之大观也被人们所忽视甚至遗忘,比如旭日。
更多的现代人习惯于晚睡晚起,晚睡并非是对月亮的依依不舍,晚起却活生生地错过了很多清朗、飘逸而辉熠的瞬间。城市高楼林立,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汽车驰骋于大道,模糊了我们的目光;身心的慵懒,又阻止了我们向东而趋的脚步。
《诗经·邶风》曰:“雝雝(yongyong,鸟鸣声)鸣雁,旭日始旦。”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大地,掠过城市的棱角、杂草的叶尖和你的脸颊,你却视而不见,甚至背向而前,雄浑和磅礴只得舍你而去。
曾经站在周山河大桥上,以庄严的姿态,迎接旭日东升;曾经站在泰山之巅,以肃穆的姿势,静等旭日东升;曾经站在望海楼的古城墙上,以慷慨的姿势,观瞻旭日东升。一轮红日勇敢地冲破云霞,飞跃而出,顷刻间,霞光万斛,千里熔金。这是一天中最壮观、最绚烂、最蓬勃的时刻。我的心胸变得无比的开阔和激越,仿佛古老的神灵赐我以无限的温暖和无穷的力量。
除了旭日,还有江河。
那天,平川先生去镇江游览了金山和焦山。我说,去镇江就该登上北固山,山顶有一亭,名曰“北固亭”,是看长江的最佳位置。
遥想当年,辛弃疾站在北固亭上怀古思今,发出这样的慨叹:“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王湾有“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绝句好词;蔡肇有“当日英雄无复见,此时箫鼓有谁闻”的千古追问;而宋之问又有“望越心初切,思秦鬓已斑。空怜上林雁,朝夕待春还”的诗句,其复杂的心绪中又平添了几许悲怆。智者乐(yao)水。水含有一种柔软的智慧,拥有一种潜伏的力量。水之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奔流不息,可以激发人的雄心,荡涤人的思绪,淘尽你的忧郁。
倘若你不能看到“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的壮景,也不能展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雄姿,更不能抒发“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豁达情怀,但即便静观凤城的河流,也能让你产生丰富的联想和人生的感慨。
凤城河,昔日叫东城河,沿着河岸,我已走过五十年。很小的时候,我就在两个哥哥的带领下,在东城河里学凫水,在靠岸的地方摸螺蛳和河蚌,在岸边爬树或捡蝉蜕,有时也会在宽阔的河面上打水漂。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岸边的杨柳竟然含着离愁别绪,也不知道丛丛芦荻竟然有着深刻的思想,更不知道对我“莞尔而笑,鼓枻而去”的渔翁乃避世藏身、钓鱼水湄的隐者。我也曾跟阿桂、“狗子”他们来这里玩耍,只记得冬梅曾站在那棵柳树下,长长的独辫子就像柳条一般的轻盈。
几十年来,我的生活从未离开过这条河,几乎每周都要漫步于曲折的河岸,有时则站在岸边远眺或近观。
凤城河最美的地方在东岸,那里有一大片的桃林。人间四月,那里桃花盛开,芊芊莽莽,像粉色的云,更像粉色的梦。东城河也是垂钓者的乐园,河里似乎有钓不尽的鱼,你可以在迎春桥上垂钓,也可以在鼓楼大桥上垂钓,还可以隐在岸芷汀兰里垂钓,都是凤城里一道祥和而闲适的风景。东城河的水是清澈的,即便是现在,仍有老妪携棒槌以浣衣;东城河的水是鲜活的,它养活了数不清的鱼虾,也养活了十多万户凤城人家;东城河的水是温和的,就像这座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含蓄隽秀,温婉敦厚,平安吉祥。
除了江河,还有旷野。
久居城市,每个人都成为“装在套子里的人”,思想常常会窒息,情绪常常会颠簸,手脚常常无处安放,又不得不戴上很逼真的假面具,日子看似潇洒,实则顿挫。所以,你需要绕到城市的后面,放牧你的灵魂,而旷野是灵魂最喜欢的牧场。
所以,我的思绪又一次踏过城市最南端的那片旷野。
那里的天空离你很远,你看不清它的形状;那里的天空离你又很近,你看得清到它的表情。树木一律是歪斜着的,因为风的肆虐,但仍未跌倒,枝叶依然繁茂;野草的个性得到极度的张扬,杂花在草尖上欢快地跳跃;坳沟里永远埋葬着人类的垃圾,是邪恶的虫蚋青睐的地方;荒废的田畦重新布局,养活着一切可以养活的生物。在芦蒿和荆棘的篱围中,聒噪不已的鸟雀抖索着羽毛,杂树的高端往往有一两只鸟窝,就像是一把稻草胡乱地塞在树杈处;流浪狗和流浪猫常常出没于此,它们不喜欢有怪异的生物入侵它们的领地,能够晒到充足的阳光就是莫大的幸福。这里没有平坦的大道,没有幽雅的芳径,没有绚烂的果实,也没有清澈的溪流。旷野模糊了时光,淡褪了岁月,也掐灭了我们的臆想。
艾青在《旷野》一诗中写道:“在冷彻肌骨的寒霜上,我走过那些不平的田塍,荒芜的池沼的边岸,和褐色阴暗的山坡,步伐是如此沉重,直至感到困厄。”那是死一般沉寂的旷野,是向死而生的旷野。
以色列人从古老的埃及走到旷野,这是上帝要他们认识耶和华。旷野的生活,是一场心灵的苦旅,那种进入旷野的孤独感、恐惧感和死寂感,意味着与过去一刀两断。
旷野厘清着我们的思绪,夯固着我们的心志,积淀着我们的阅历,导航着我们未知的人生方向。孤坐南窗,老茶已凉。隐入书房,细嗅书香。
每至夜晚,我都要看会儿书。孤独或寂寞的时候,书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你的眼前。你不读它,它也会读你。世界有时是险恶的,伪善的,冷漠的,但书从来不是。在没有任何事物打扰你的时候,看书是修补灵魂最好的选择。
想起去年的春天,我去江洲路老李的旧书店闲看。老李告诉我,他淘到我的一本长篇小说《透明色》,昨天被一个老客户买走了,八块钱成交。我大笑数声,然后说,老李,你胖了,说他“胖了”之后,就大骂世道。老李又说,那个人还买了一本莫言的《丰乳肥臀》,五块钱,比你的这本便宜。我又大笑数声,然后点上一支烟。那天,我购得好几本再版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名著,将书捆好后,笑眯眯地走了。
不过,我的藏书并不多,但赵京育先生藏书甚多,他是数学老师,当然汪真祺是他的亲舅舅。
还有一回,因为要搬家,以极低的价格将好几本书贱卖给老李。老李眉开眼笑。不过,他在一本旧版的《五角号码词典》里翻出一片树叶书签,椭圆形,叶色褐黄,但叶脉却愈显清晰。我将书签拿过来,正待细瞻时,书签瞬间便碎裂成粉末状,飘落在地上,手上只剩鱼的骨架状的叶脉。
回家后,我又将家里的旧书逐一翻寻,企图找到另一片树叶书签,但终究未能如愿。
黄昏来临的时候,我的思绪又一次回到暮春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