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常说出及时的忠言”——读伊拉斯谟《愚人颂》

“愚”不是个好字眼,翻开辞典,它和“笨”“痴”“蠢”“钝”“陋”“鲁”“昧”“蒙”“弄”“懦”“顽”“妄”“拙”等密不可分。可不知为何,就偏偏有人喜欢这个字眼,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

鄙人以前供职处在长宁路,每天午饭过后,必穿过一条狭长的弄堂,去愚园路转一圈。愚园路可是上海西区一条著名的马路,据说上世纪初,一名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在静安寺造了栋私家花园住宅,命名为“愚斋”,愚园路便由此得名。

在近乌鲁木齐路的地方,就还有“愚谷邨”。而在解放以前,这儿可是高档住宅区,比如南京国 民G 交通部长兼交通大学、大夏大学校长的王伯群便住在1136弄31号,这是幢维多利亚哥特式建筑,抗战时期为汪精卫所占变成“汪公馆”。

北洋G 国 务总 理段祺瑞之子段宏业也在1088弄北部建有9幢花园住宅。

章伯钧的旧居则位于1352弄内。在今日追求住在名字洋气、吉利的高档小区如“翡翠江湾”“柏林映像”“御景园”“天悦”等的人们看来,他们简直是愚不可及!

其实,喜欢“愚”的又何止上述人等。唐代大作家柳宗元也好这一口,在被贬永州后,曾作有《愚溪诗序》,他在文中这样写道: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回)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

于是,他目之所见的溪、丘、泉、沟、池、堂、亭、岛,便都以“愚”字冠之。参照前两人的智而为愚、睿而为愚,他这是愤而为愚是也。

假如你把眼界再放开一些,就会发现文艺复兴时期荷兰的神学家德西德里乌斯·伊拉斯谟(1466~1536),居然著有《愚人颂》(译林出版社出版,许崇信、李寅译),不但自称“愚人”,而且为愚人大唱颂歌,故而好“愚”者不可不读此书是也。

伊拉斯谟在文章中涉及到了许多专门家:

神学家挨饥受饿,专门知识家遭到冷遇,占星家受人讥笑,而逻辑学家则为人轻蔑,只有“医生一个人具有许多人的价值”。医生越无知,越鲁莽,越粗心大意,他的名声就越高,扶摇直上,甚至在王公贵戚中流传。实际上今天许多开业行医者的医术,就真的只不过是一种吹牛拍马之术,一如修辞学那样。紧跟在医生后面,那些小法律家位居第二……

这样看来,令人感到更愉快的知识门类是那些与愚蠢更加紧密相连的门类,而最幸福的人则是那些与任何学问都不打交道的人,他们唯一遵循的只是自然。我们决不会发现自然不合格,除非我们突然心血来潮,想要跨越过人的范围去干什么。自然憎恶任何虚假伪造,举凡没有遭到虚伪行为损害的事物,都会证明是更幸福的(三十三节)。

这位思想界的巨人,当时欧洲许多国君都把他当作朋友,“英格兰王室的庶子是他的学生,波兰国王与他保持着往来,葡萄牙国王曾试图诱惑他去科英布拉,法兰西国王两次亲自致函劝说他去巴黎。他被聘为巴伐利亚和萨克森的讲座教授、西班牙和西西里的主教。皇帝任命他为枢密院委员,罗马教皇赐给他枢机头衔。他的追随者们组成了欧洲的精英团”(H.R.特雷弗—罗珀《德西德里乌斯·伊拉斯谟》)。

正因如此,他对朝臣们无比熟悉:

现在,我对那些朝臣该说些什么呢?他们多半是些最会谄媚、奴性十足、愚昧无知、绝无可取之辈,可他们还是下定决心凡事都想占居首位……

他们认为幸运高悬之处,是让人称君 王为陛下,懂得如何用三个词来称呼他,把表示敬礼的衔头例如“尊贵的殿下”“老爷”“陛下”都挂上去,不知羞耻为何物,从而使自己化入谄媚奉承之中,因为这些都与贵族和廷臣的伎俩相宜……

我每一见到他们“摆出那副架子”,总是感到他们那一套我是受够了,只好赶快离开(五十六节)。

读到这里,我怎么就觉得伊拉斯谟他肯定偷偷地来过中国,一定的!你看看那些落马高官,哪一个不是头戴教授、博导、杰出青年、享受什么特殊津贴等一大摞头衔而不嫌其累,他们可“凡事都想占居首位”啊。

当然,他也不会放过君王:

须知君 王上方还有个上帝在俯瞰着他,不久之后这位上帝便会对每个人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罪过来一次清算,其严格的程度,与君 王所拥有的权力的大小适成比例,别说搞阴谋、怀敌意以及其他各种危险,或困扰着他的种种恐惧。我说,上述这些,还有类似的许多事,都会让一个君 王无法安然入睡或就餐,只要他是个有见识的人,就不能不对此类事细加思考(五十五节)。

中国的皇 帝是天之骄子,所以每年要祭天;西方的君 王头顶上方有上帝在看着,遇事也不以随心所欲,如果那样的话,必遭老天爷与上帝的惩罚。可进入二十世纪后,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的专 制魔头们,脑门上的这圈紧箍咒都丧失了法力,所以他们比起昔日的君王们,危害也更加酷烈!

他试着从一只雄鸡的角度来看人类:

我对那头确实曾经是毕达哥拉斯本人的雄鸡赞不绝口。当雄鸡轮流成为哲学家、男人、妇女、君王、平民、鱼、马、青蛙,直至海绵之后,我相信,雄鸡确信人是动物中最不幸的,原因只在于所有其他的动物都安于本分,只有人企图越出天赋给他的局限之外(三十四节)。

他对命运、贤人、愚人、教会的看法也与众不同:

命运女神喜欢的是那些鲁莽和敢横冲直闯的人,也就是那些喜欢说“命运之骰已掷出去”的人。而智慧却使人软弱无力、忧心冲冲,所以你往往发现:贫穷、饥饿和烟臭总是和贤人同在,他们生活在被人忽视、默默无闻和不受喜爱的环境中。

与此相反,愚人财源滚滚,并掌管国事;总之,他们各方面都显得欣欣向荣。因为如果一个人发现,要得到幸福就得取悦君 王,把时间花在给那些满身金银珠宝、像神一样的人周旋,这么一来,他会觉得,智慧对他一无所用,而且的确被这类人贬低得毫无价值。如果他想致富,靠智慧指引能让他赚多少钱呢?因为他不敢做伪证,一说谎就脸红,对那让贤人感到烦恼的盗窃与高利贷等欺诈行为不屑一顾。

任何人要是希望得到教会的钱财和肥缺,那么一头驴或一头水牛会比一个贤人更快抵达目的地。如果你追求的是快乐,那么,女人对愚人一见倾心,可是碰上贤人却拔腿而逃,惊惶失措,像是碰上蝎子一样(六十一节)。

不能再抄下去了,因为我发现,伊拉斯谟肯定不只是生活在十六世纪的欧洲,而是就立在我身边,和鄙人看到与感受到的一模一样。今天好不容易偷得半日空闲,独处斗室,远离烦杂事等,放松惬意一番,而抄他的书,便又破坏了这种心境,令人心潮澎湃难以平静。

再说,我可不想成为他那样的“愚人神学家”,所以,别了《愚人颂》,捎带着还有那句希腊谚语——

“愚人常说出及时的忠言”!

二O一六年三月十八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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