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蹚过泥泞,却洁白如新

沈熹微曾经在微博上留言,让我为她即将出版的新书写推荐语——我们曾在妞博网一同写专栏,在微博、公众号,都用相同的名字,很容易在另外的地方找到对方。因为一向喜爱她的文字并在其中得到力量,得到如此任务,我高兴得什么似的。我以为,我们即将开始一段相互映照的美妙旅程,它将引领我,升华我。

半年后,还没来得及看到她的新书,沈熹微离去的噩耗,却有如一声劈雳,顷刻间震得人泪如雨下。

沈熹微的妈妈说,熹微说不要哭。

但是,我没法听话,亲爱的熹微。泪一直不断地流出来,洗濯着雾霾下的眼睛。她去了一个没有病痛的世界,但她留给世界的,那长久病痛折磨中的挣扎与忍耐,那时刻积蓄有如雪被下时刻要迸发的才思,真的是晨之微光,虽初始只一线,却会拨开雾霾越来越亮,而不是很快消逝。是的,连她自己,也可能意识不到会随时离去,她只是固执地,坚韧地,一字一字写下来。

沈妈妈一直坚持更新她的微博,为了热爱她的读者和她远在天国的英魂。出版界的朋友也坚持为她出版生前的文字,于是,我们终于读到了熹微的新书《去爱吧,就像从未受过伤一样》。

沈熹微的语言感觉非常精准,那其实来自她内心深处的力量。陪伴中一天天操劳着不断走向衰老的父母,辗转寻医中一天天衰竭的身体,无限体恤人的主治医生,热心的读者,轻佻的病友,互相折磨的亲人,旧街老屋,狂风大雾,这些人,这些生活的细节之处,都牵动心弦。还有那人间悲喜,剧情变幻,成为她笔下一个又一个故事。

在书前注里,她写道,有人评价张爱玲:“作家很难获得厚道的名声,不是忙着出卖自己,就是忙着出卖别人。”但是一味强调温情,只描写人和事物光亮的一面,就会失去真实和深刻的魅力。于是,在这里,沈熹微不粉饰,不回避,第一次写了亲人的另一面,真实的不乏丑陋的另一面。

亲情覆盖之下,“我们爱着,依然孤独。”

外婆既慈悲能干却又自私偏狭,离婚后为了年纪比自己小很多的男人抛下两个女儿离开,老年时虽则抚养女儿的孩子,却仍对女儿恶言相向,不惜用言语的利刃将亲骨肉一次次割伤。

母亲的姐妹们相互伤害又相互牵绊。明明阿姨生下不同父亲的孩子却无力抚养。大姨和大姨父都婚内出轨,后来大姨让居无定所的明明阿姨带着孩子住到家里,代替自己和丈夫生活,居然又反悔与明明阿姨反目。莉莉阿姨挥霍着青春和女性的名声,一度轻生,却换不来安定的生活。最终三个阿姨、一个婶婶、一个故交二姐都过着不断寻找男人的动荡生活。其中中篇小说《玲花》就是以大姨阿桂为原型,写尽时代转折中一代女性人生中的斑驳、惨烈与无奈。

写亲人,如同“掀开被子的一角,露出里面的虱子,这不会是令人愉悦的事。”“犹如将自己和亲人摆上解剖台,露出皮肤上的纹路、斑点和胎记,然后用手术刀划开皮肉,观察脏器并一一托出进行展示。”但唯其真实与沉重,才揭示出个人命运与时代背景的真切关联:“谁都不必做卫道士,因为曾经饱受饥饿,她们不知疲倦地寻求,随波逐流地活着,随波逐流地死去。”

写下这些文字时,沈熹微是敏感的,细致的,柔软的,同时,又是批判的、悲悯的。既哀其不幸,更试图以文字打捞真相,让人警醒。

她形容她们为“生为尘埃”,将自己的生活命名为“听风的日子”。

听风的日子里,触角深入大学生活的各个角落,熟读自己,也张望窗外。在网吧里度过一整夜,却在清晨回到宿舍时,将刚买的几个苹果遗忘在出租车上,同时感觉到身体每个关节突如其来的疼痛。因为捉襟见肘,因为初遇病痛,才如此印象深刻。听风的日子里,从工作到病休,离群索居。“身体里好像有一个嗜血的魔鬼,胃口越来越大,眼看就要全部把我掏空。”血从口中吐出,胃承受不住一点点热食,轮椅成为行走工具。旅馆里等医院床位的日子,落叶纷纷,空寂长长,她把重症过成日常,过成文字。接近休克濒死的血色素,溃烂的尾椎,积水的胸腔,都没能阻止她的心行走到远处,高处。

无论活着有多么难,能够写作的人,其实就比他人多一份思考与表达的路径,并丰富和延续了自身的生命。从这个意义上说,她又何尝不是幸运的。坚持写到生命最后一刻,这是柔弱之躯下钢铁的意志,激励人去承受更大的悲痛,也尽享最大的幸福。

沈熹微在个人生命体验中形诸文字的巨大张力, 长驱直入,直抵人心。正像她说的那样,类风湿是慢性病,也许不致于马上就要了人的命,却总是记述病中的文字,容易让人不理解。可是,看尽人间苦难,我们早已学会理解。或者说,重复苦难,只是弱者的妥协,而熹微其实是超越了苦难的强者。病魔打败了她的肉体,文字却让她的精神不死。她的肉身就这样在低处如莲凋落,她的精神却在高处光燿世界。因为写作是灵魂生活,就如同萧红,无论现实中肉身多么苦痛贫贱,都不妨碍她通过写作让灵魂高贵。

所以,这本书让我感觉她还活着,因为她的文字,有体温在啊。所以,我不相信映照之旅已经戛然而止。只要读她的文字,只要在其中得到营养,这一旅程就不会结束。

练武的人,把人分为练武的和不练武的。唱歌的人,把人分为唱歌的和不唱歌的。打麻将的人,把人分为打麻将的和不打麻将的。写作的人,把人分为写作的和不写作的...... 每个人莫不是将自己和他者分类、归并,在其中得遇同道,引为知己。如果我们接触到他者丰富别样的世界,就如同打开通向新世界的一扇门。我多么愿意不曾写作的人,拿起笔,表达、倾诉。因为映照,是此刻坐井观天的我,所体会到的一个无比美妙的词。它既有形状,更包含气味和质地,是通过《去爱吧,就像从未受过伤一样》让我触摸和感受到的。

然而,沈熹微大大的眼睛,微风中慢慢张开的唇瓣,纤细的身体,又让她的模样像漫画中的精灵,洁净美好得好像根本不属于人间。

我们对沈熹微最好的怀念,就是好好读她的书,学会坚强。愿每一个角落,都有人被感召,把世界的美,人性的光,一点点发扬光大。一直在病房里跨年的熹微,现在,终于以不到三十岁的年龄跨越了生死。活着的肉身比之灵魂,只是磨难而已,灵魂却要在火里在冰里在深渊里向着那少许的甜、少许的暖,少许的爱而努力飞升。

像她说的那样,“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时,虽蹚过泥泞,却洁白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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