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遗产价值连城
郝建在小品里说:“我妈起早贪黑儿给我起的名字,郝建。”可不是么,一个母亲在迎接新生命到来时,会满怀欣喜甚至绞尽脑汁地为自己的宝贝起一个名字,并在名字里寄托了对我们的无限期冀。尽管那名字可能在别人看来那么俗——好贱。即使学名不是由母亲所起,她也一定会为孩子起一个的独特的乳名,一次次深情呼唤。
而当母亲离去,我们会忽然发现,狗剩也好,丫蛋儿也罢,雅与俗,贵与贱,都是母亲留给我们的遗产。我们甚至会发现,名字里,有母亲留给我们修行的密诏,可供我们砥砺,参悟,因循,谨守。相比房子、车子、珠宝、存款等有形的遗产,这份无形却价值连城的遗产不怕地震、海啸、通货膨胀和骗子的掠夺,既保值又安全。
还没上学时,我妈教我学写自己的名字。奇怪的是,我妈和我爸写的不是一个字。我妈写成“妍”,我爸写成“然”,我看我们家户口簿上又写成“岩”。我妈的解释是,妍是美、美好的意思。我爸一口东北话,在他看来,然和妍同音。我爸说去给我落户口,不知那个人是不会写还是自作主张,就把“然”写成了“岩”。不过,我的学习倒因此突飞猛进,一次就学会写三个字。
上学后,我妈和我爸抢着给我的本子和书皮写名字。我嫌我爸的字没我妈写得好看,就全让我妈给我写。
我哥一看见书皮上的妍字,就阴阳怪气地读成奸字。有时还说:“你长得那么难看,是个丑八怪,一点儿也不美,不是小妍,是小奸!”我就自己做主写成岩字,既然被这世界嫌弃,那我就不要那华而不实的名字,免得自取其辱。饶是这样,我哥也不放过我。拿着户口簿对我说:“你看你的籍贯是康平,我们都是长岭,你不是咱家的人。”
从此,从名字到籍贯,我都充满了没有归属的不安全感,有一阵子,甚至幻想有一个亲妈会突然现身接我离开这个破地方,那样我就不必如此纠结了。
我的一些同学后来开始改名。把新红改成馨弘,玉芹改成毓芩,景军改成璟君,目的是去掉一切俗气的色彩。有人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改,我说不改。心里想,将来给自己起笔名,随时改。
后来果真给自己起了笔名,看到印在报刊上的笔名,不免有些小得意。骄傲和狂妄使我想通过“木兰良朝”这一名字从此岸溜达到对岸。不喜欢俗世的身份,就用这样一种方式达成自我的幻象,为自己拥有另一个名字而沾沾自喜。虽然这个名字同时还是两只猫的名字——我家两只猫一只叫木兰,一只叫良朝。
像大多数人一样,我也用心练习现实中的签名,有人说我把名字写得最后一点像黄山归来,我还以为是赞美。我还鼓励我的学生练习签名,因为签名在现实中经常用到。
直到我妈去世,我忽然悟得了她给我起这个“妍”字的用意。
在一本小学时用的新华字典上,我又看到了我妈那挺秀的字体,看到了她用心送给我的“妍”字。她当然对我丑陋的样貌和粗笨的个性了如指掌,可是她并不感到无能为力,她其实想让她唯一的女儿以这个“妍”字来修行——倘若人生真的是一场修行的话。我妈是想让我秉持美好的意念,这样内心才会强大,才不会过于介意俗世的眼光。想及这点遂豁然开朗,世界在我面前不再混沌不堪。
从我妈去世起,我开始起用这个名字,来纪念和追思一个母亲的苦心,并完成一场迟到却必要的修行。这个“妍”字,是一个正在发挥效力的魔咒,让我时刻意识并努力纠正到个性中那些不够美好的缺陷,让我无畏于衰老兵临城下的威逼。它给了我从未有过的从容,从未有过的安静。矮胖的身材,顽劣的五官,晦暗的肤色,那又怎样?自卑、懦弱、羞怯、蠢笨,那又怎样?修行的路途正是不断地克服与超越,越过这些障碍,就会得到真正有价值的人生。
一笔一画在洁白的纸上写下这个字,妍。一共七画。这七画力透纸背,呈现一种美好的光洁,它照亮了我。得到它,就得到正直、美好与温暖。守着它,就守护着亲情、爱情与一切值得守护的情与义。妈妈啊,你的遗产如些丰厚,我再一次怀抱满满,富可敌国。
从此,我要成为永远的妍。原谅那么多年我一意孤行,在现实中曾磕碰得头破血流。就算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也实在太漫长太任性了。现在,我回来了。我是母亲目光里的一朵花,娇妍多姿。我是母亲手心里的一块宝,新妍可喜。顿悟使我身怀秘籍,面壁,禅坐,冥想,修葺,裁剪,不拘形式,而那神秘的门扉已然开启,不尽的宝藏尽在掌握。
愿所有遇到的人,都有幸得到这样一份遗产,无论那是你的学名还是乳名。那被千万遍亲切呼唤的名字啊,深藏着一个母亲最深沉熨帖的爱,给我们多少功名钱财也不能换!因为,扔掉我们的名字,就是舍本逐末,甚至是舍弃了气节,舍弃了尊严,舍弃了母亲的希望和爱,也就舍弃了更加宝贵的财产!
鸟儿爱惜它的羽毛,人应当爱惜自己的名字。钱有花完的那一天,东西有老旧破败的一刻,只有母亲给我们的名字,有银的品质,只需轻轻擦拭,就释放稀世的光芒。
我不会让它蒙尘的,妈妈。
配图为自拍
我的自拍永远只有背影,背影,背影
这条裙子为手缝
是我比较得意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