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随笔: 遗失的寒冷
【张亚凌,《读者》等签约作家,《语文报》等专栏作家。小小说传媒签约作家,数十篇美文被选作中、高考试卷,收录进寒暑假作业及多种课程辅导资料。出版散文集《回眸凝望》《心似花开》《时光深处的柔软》《岁月,芬芳了记忆》《草也有自己喜欢的模样》《有多深爱就有多美好》《为你摇响一串风铃》《努力,只为不辜负自己》《味道》等,散文集曾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杜鹏程文学奖”。】
随笔
好几年前的一篇旧作,很喜欢。所有过往,都是台阶。
遗失的寒冷
文/张亚凌
三十年前,站在宿舍门口,看着那萌发出新芽儿的柳枝映在斑斑驳驳的墙面上的影子,我一边感慨着“春天总算来了”,一边告诉自己:在以后所有的冬天,我再也不会有寒冷的感觉了。
就是那一年,十三岁的我,遗失了寒冷。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我现在才尝试着触摸那个遗失寒冷的过程。
那一年,我升入初中,必须在十里外的学校住宿。褥子被子一捆,和一大布袋子红薯、糜面馍馍、玉米糕绑在一起,母亲帮我拎起来搭在肩上。背上是褥子被子,胸前是一个大布袋子,后面重前面轻,我都有些把持不住自己的身子。母亲只是交代了句“不要贪吃好的,一顿蒸上两个红薯一个糜面馍或玉米糕就行了”,都不曾将我送到家门口,就转身忙自己的活计了。
走一走歇一歇,到了学校,喘了半天气才缓过神来。宿舍其实就是一面窄窄的窑洞,没有什么土炕、床之类的来区分铺床的地方与地面。有家长送的,家长都在最里面给自己的孩子收拾床铺,其他的孩子就跟着往里面挤着铺。
进入初中我遭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在铺床时发生的,让我隐隐地感觉到自己和别人是有所差异的。
别人都是先在地上铺一个厚厚的草垫子,上面再铺个毡子什么的,接下来才铺上褥子,褥子上面还有个布单子,说叫“护单”,怕将褥子弄脏了。我呢,只带了褥子和被子,压根就没有其它的东西铺在地上,而褥子显然是不能直接铺在地上的。于是我就满学校找来了一些纸片,铺在地上,才开始铺褥子,褥子上面连小布单子母亲也没给我准备。这就导致我的床铺比两边的同学低下来一截,她们都觉得我不应该夹在中间。于是,我就自觉地挪到了最边上,——门口。
一个多月后,进入了真正的秋天,天就彻底凉了下来。我才明白了为什么家长们挣着都在最里面给自己的孩子铺床:不论谁,也不管是晚自习回来还是半夜上厕所,一开门,冷风就别无选择地锁定我为袭击的第一目标。
记忆里,初中三年的冬天,我睡觉没有脱过一次衣服。宿舍的地面本身就高低不平,加之我的褥子也不厚,穿着衣服躺在上面都觉得咯得生疼。我睡觉时特别小心,躺上去后,向左一滚,右面的被子就压在了身子下面,再向右一滚,左面的被子也压在了身子下面。这样一来,我身子下面就有了一层褥子两层被子了。如此想来,好像自己沾了谁天大的便宜似的,睡觉都会偷着乐的。
其实,别人不仅仅下面铺得厚,被子上面还压一层被子,既暖和了身子,第二天穿衣服时还不至于太凉。如今想来,我所谓的快乐,只是纯粹的阿Q精神罢了。
我的褥子几乎是直接挨着地面,地面很潮湿,褥子一揭起来,背面经常是湿漉漉的。只要有一丁点太阳的影子,我都会迫不及待地将褥子抱出去晾晾。我现在特别喜欢冬天的太阳,甚至会深情地看上半天,恐怕就源于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对太阳的感激吧?
那时,在别人眼里,我是不是一个很可笑的女孩?跑到学校似乎就是为了等太阳出来晒被子。
冬天天冷,夜长,起夜的学生也多。门一拉一合,冷风就直吹过来。抗击了半天冰冷好不容易才入睡的我,常常被冷风吹醒。于是,为了躲避寒冷,我学会了将自己的头整个儿裹在被子里睡觉。
我从来没有给母亲提及此事,也没有提醒母亲给我多带一床被子。倒是母亲有些想不通,曾给父亲说:“这娃书念的,成呆子了,——炕中间烧得热乎乎的,她咋老想靠墙睡觉?”现在想来,那种奇怪的反应该不会是寒冷留下的恐惧症吧?
或许,就是那刺骨的寒风吹走了我的寒冷。
记忆里,那年的冬天,下雪的日子似乎很多。我也清楚地记得当语文老师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吟诵“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时,我的泪水悄然从眼角滑落。
在我,下雪天是最最难熬的日子,包括雪后的一段时间。不仅仅是褥子只能无奈地潮湿下去,更重要的是,我只有脚上一双布鞋,不像别的孩子,还有一双换着穿的鞋子或是能踩雨雪的黄胶鞋。
教室、饭堂、厕所,跑上几趟,布鞋的鞋底就湿了,一天下来,就湿透了。我就满教室找别人扔的纸片,厚厚地铺在鞋里。一两节课下来,又湿透了。取出来扔掉,再找纸片再铺进去,再应付一阵,如此反反复复。纸片也不是那么好找的,那时一个本子一毛钱,都是很节省的用。
雪后若有太阳,在别人吃饭时,我就留在教室里。因为饿是可以忍受的,入骨的冰凉却是我难以抵御的。等到教室里没人了,我就将凳子搬到外面,将鞋子脱下来,底朝上晒晒。我则盘腿坐在凳子上,搓揉着冰凉如石块的脚,让它暖和些。
再后来,我有些开窍了:找到塑料袋,撕开,铺在鞋底,再铺上纸,就好多了,也不用不停地换纸。有一句话我信,那就是“许多智慧来自于人们对贫穷的应对”。
更多的时候,是等着鞋子自己慢慢变干。我甚至曾一度固执地认为,是我自己的身体暖和了脚,脚再暖和着鞋子,直至吸干鞋里里外外所有的“水分”,鞋底才会变干。
还是连续的雪天冻掉了我的寒冷?
每个周三下午,我都必须自己跑着回家取下半周吃的红薯和糜面馍馍玉米糕。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下着大雪。
雪大风猛,我是抄小路往家里赶,有的地方雪没过了我的膝盖。很熟悉的小路也因大雪的覆盖变得陌生,以致于我一脚踏下去摔进了雪里面,——我把沟边当成了小路。从雪里爬出来,继续往回赶。记得我一推开房门,母亲愣住了,一个劲地说:“照一下镜子,看你成了啥样了,看你成了啥样了……”
父亲就倒了一碗热水端给我让我暖和暖和。我伸手去接,明明接住了,碗却摔在了地上,我的手指冻僵了!我走到镜子跟前,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被雪弄湿了的头发,再在风的猛刮下,直直地向上竖着!
母亲拿着梳子赶过来给我收拾头发,才惊叫道“你的头发都结了冰”。我只说道,赶紧给我装吃的,我不想迟到。我背起装满干粮的布袋子,又赶往学校。
风还是那么猛,雪更大了。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至今想起那个下午,我都会泪流不止,包括此刻。
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从独自对抗过那场大雪后,她似乎再也没有畏惧过什么,包括寒冷!接下来的两个冬天,似乎都一样,再也没有变出什么新花样折磨这个小姑娘。
是那场大雪,不客气地冻掉我那脆弱的寒冷。
又或许是那个漫长的冬天,一点一点吞噬了我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