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素之问 | 中医的层累与不自觉的迭代
如果没有必要考镜源流,不仅医学史这门课可以关闭了,就连“辨章学术”都是毫不重要的。只要能用(有效),大家只管瞎说就行。是这样吗?现实还真是这样的。医学史不是独立的王国,不是中医自己说了算,尤其是中医人自己叙述的医学史。
而伍连德的《中国医史》,竟然不出现在百度百科条目的“主要著述”当中,似乎都不愿提及,不愿面对中医学在17世纪之前一直处于停滞甚至倒退的事实。《中国医史》序言:
“对于上、下篇篇幅相差悬殊,读者们可能注意到了,也许会很奇怪。上篇主要叙述从有历史记载的最早期开始一直到18世纪末为止的医学全貌,只占全书的四分之一;而下篇虽然只叙述近100年的医学,却占400多页。对此,理由很简单。除去对第一册所包括的整个时期中医学发现的记录的保存和收集天然存在的困难以外,正当欧洲医学以哈维的发现为原动力,获得丰硕果实的时期,中国医学在17世纪以前的长时期中,实际上是处在停滞不前的休止状态。只有在医学教会到来以后,它才复兴起来。
本书的目的是双重的。对那些以值得赞美的努力来宣传与保留古代体系在各方面公认的优点的老式学者们来说,应当以激动的心情来阅读。应当使他们知道,现代预防与治疗的概念是如何在这块保守的土地上生根立足的;应当提醒他们,世界(特别是医学科学)自从华伦时代以来并不是停滞不前的。另一方面,对那些以现代科学研究精神向广大群众谆谆教海的、实验医学的首领们来说,是要劝告他们,不要以冷眼看待过去的课题,不要把古代的传统看做是被摒弃的,而要把它看做是一种给予现代的奇异成就以生动的帮助的背景。”(王吉民 伍连德,上海,1932年7月15)
诚然,中医学是应用学科,不是考古历史学科,但并不意味着可以架空历史。如果对演变都没有甄别,又如何能判断什么是“古”呢,当然更谈不上“越古越好”的幻觉。
认为中医学术中只有层累,没有迭代,这种看法并不符合事实。金元四大家是彻底的颠覆迭代。这是因为什么,不需要追究吗?这实际是《黄帝内经素问》的影响。而汉代的《黄帝内经》是对扁鹊医学的迭代,对汉代医学的扭曲。《素问》作者既没能交代清楚经方与医经的分野,更交代不清二者如何结合。最终是“三阴三阳”“五行”“阴阳”的中医。
当“视若无睹”已成习惯,读了千万遍《伤寒论》“太阳病痉湿暍三种”,三阴三阳改构形成的“六经”“六病”概念,根本上不成立,但是千年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意识到。如果这样能维持一门学术,中医的复兴与繁荣,也只是表面光而无其实。
理论正确与否的问题不是本文要探讨的,而是“源流与现状”,这是前提。没有这个前提,正确与错误是谈不上的,顶多属于盲从,然后“强史以就我”。当下的伤寒学术乃至整个中医的基础理论,正是如此。
完美无缺的中医,不要任何进步。所以伍连德说过,17世纪之前的中国医学处于停滞状态。直到现代医学的传入,中医发生了什么变化,中医并不关心,因为自觉完美无暇。
中医很难去面对历史。尤其是因为“圣贤史观”,使得经学尤其是中医的学理,不允许反思批判,只能层累。然而怪异的是,层累中却有着无数的误会,虽然主观上还以为这是“先圣所传”,客观上却是因为误会不断迭代更替。也就是主观上的圣贤史观,实际是群氓眼中的圣。
比如,董仲舒对孔子的歪曲,对春秋的歪曲。再如汉代以后无人知道什么是经方及其与医经的关系,结果张仲景成了经方代表,这就是层累而误会的迭代。无论是宋徽宗册封的《黄帝内经素问》,还是明代之后的《黄帝内经》,完全不是同样的概念。
何况金元四大家对宋以前医学的无知?主要原因在于脱离了基本的生理,而是去推理五脏关系,臆想“药物归经”,替代了底层的寒热表里虚实的根本病理与药法的关系。脱离底层生机往来出入的生理概念,去套五行,归经、归脏腑。
断层是多方面原因。新校正误会在先,宋徽宗强推在后。主要与“黄帝内经素问”有非常大关系。而《素问》为代表的“黄帝内经”,不是汉代的思想理论,解释不了《伤寒论》。也解释不了汉代经方与医经的关系。
宋徽宗强推《素问》,成无己用《素问》解释《伤寒论》,这是祸根。不仅宋本(新校正)的版本不复可见,因此《伤寒论》被改构也是因为《素问》“六日六经”。新校正并没有这个倾向,新校正认为《伤寒论》与《素问》“为说不同”。
但是宋徽宗有严重的偏好倾向,主要还不是因为其他理论,而是《素问》中有运气学说,宋徽宗是五运六气的狂粉。因此全国统考,全民学五运六气与《素问》,无论是做官还是做医生,都得通过考试,这是行政强力的影响。看他编的两个书就知道《圣济经》《圣济总录》,乃至《诸病源候论》的格式,也是因为他而改书。与宋初的《太平圣惠方》,完全两回事。可以说宋徽宗才是四大家的祖宗,《黄帝内经》的推手。
即便如此,两宋也没有哪个针经叫做“黄帝内经”,《灵枢》变成“黄帝内经”,是明代的事情。整个中医关于“黄帝内经”的历史,都是编造的,但并不是说内容全都是假的,而是很多观念都是唐代以后的东西,不是汉代医学。本文不是关于越古越好的论述,而是中医理论被越改越差,每况愈下的历史事实,不仅没有任何进步,反而只存在倒退。
当圣贤史观遇到竹书纪年,中华文明便已经陷入精神分裂。于是,有人突然意识到“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是如何无比的重要,铃铛狗遍地是多么和谐,历史事实反而无关紧要。当下的中医正是如此,倒果为因,标榜层累最终却是毫不自觉的迭代,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如果复兴的是铃铛这种东西,能叫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