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凌:我长成了您心里的模样
奶奶高举的手从未落下,而我,已长成了她心里的模样。
我长成了您心里的模样
文\张亚凌
“找打,这孩子。”奶奶说这话时总是高高地举着手,一副气呼呼的样子。而我,就是那个缩着脖子站在墙角找打的小可怜。奶奶有充分的理由生气:我不仅不能像她要求的那样,反倒大相径庭:
瞧,我正趴在草丛间跟胖丫一起让两只蛐蛐打架。太逗了,我俩的笑声噼里啪啦地拍打在草叶上,叶儿也被感染了,欢快地一抖一抖。突然,胖丫的神情很奇怪,像受了惊吓般满脸骇然。我扭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奶奶凶神恶煞般站在我的身后,她的厉害全巷子里的小孩都清楚,难怪胖丫吓成那样。
奶奶一把拎起我的衣领,重重地将我放在一个砖台子上,而后训斥道:“跟野孩子一样,没个形样。”害怕是害怕,可我还是噘着嘴满脸不服气。野孩子怎么了,野孩子多舒服,在地上打几个滚满身泥土也没人说。哪像我,在凳子上坐着腿也不能摆动。不过奶奶的话还是得听的,她连我那么厉害的妈都收拾得一楞一楞的,我哪里敢招惹她?好吧好吧,我不趴在地上总行了吧?
好吃的?我的脏爪子就伸了过去。“哎哟——”筷子敲在了我的手背上,还真的下手呀,生疼。
“饿死鬼托生的?”挨了打还挨骂,真是的。“女娃娃,自家没形没样将来咋当妈?洗手去——”
当妈?这话说给六岁的娃娃,连旁边的小狗都笑得在地上打着滚停不下来。“我才不当妈。”我犟了一句。可不,当妈得做饭洗衣服还得下地劳动,太辛苦了。我要一直做小孩。可我哪里敢犟奶奶?还是乖乖地洗干净手吧,洗个手总比挨筷子舒服。
油酥饼?可香了!我刚放进手心捧起来,还没有送到唇边,奶奶就打了我的手,还骂了句“小气鬼”。她用两个手指脸捏起饼子说,“这样拿着吃。”饼渣掉下来岂不可惜了?“吃时注意点,就不会掉渣。”奶奶看出了我的疑虑解释道。
可在姥姥家,她让我甭糟蹋粮食,教给我把点心放在手心里吃,连渣儿也能吃干净。唉,大人们的要求不一样,真难为了小孩子。好吧好吧,我就像你说的那样做总行了吧?省得在耳边唠叨。
我正咧着嘴巴哈哈大笑,奶奶一来,马上闭了嘴巴,还是被她逮住了,她又高高地举起手,训斥道:“嘴里得是能塞进俩热鸡蛋?抿嘴笑抿嘴笑给你说了多少次,牙不整齐还都往出跑?”
我在心里“哼”了一下:牙不好好长,怪我么?不过,还是学会了小心,省得招惹奶奶那座瘟神。
每每我匆匆忙忙风风火火从奶奶身边经过时,一定会被她利索地一把揪住小辫子,数落一顿。她说女孩子家,要文气秀气大气,听得我只有生气的份了。为了减少麻烦,在奶奶面前,我尽可能表现得规规矩矩,甚至比她要求的还好。一转身,就变本加厉的疯与野。
奶奶从不理会哥哥们,哪怕他们光着身子说话粗鲁,只是逮住我不放。“男娃不野,跑不远也看不住家。”我鼓起勇气给奶奶提了意见,她那样回了句。而后,又盯着我说,“女娃不像女娃就嫁不了好人家过不了好日子。”天——,说的是啥话,面对一个不到十岁的丫头片子?
慢慢地,在奶奶的教养下,我开始收敛了,也出息了很多,甚至开始有人说我不像农村娃娃了。
终于有一天,奶奶要去一个很远的城市看她的表妹,带着我。
见到那个奶奶,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看起来真的跟奶奶不一样:坐着,腰板挺得直直的;是很开心,笑也一直在脸上流淌,却不会拍着手咧着嘴巴前仰后合……突然涌上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位奶奶一直就站在童年的我的对面,奶奶就是看着她指教我的。那个奶奶性情温润,不急不躁,她有时会抱着我说,瞧这丫头,咋像我小时候。那会儿,奶奶脸上就像开了花,灿烂无比,还有点羞涩。
多年后,我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奶奶拉着我的手说了一段往事:当初是给她介绍的男人,俩人都谈得不错了,那人临走,遇见了奶奶来走亲戚的表妹(就是那个城市里的奶奶)。只一眼,都没说话,就看上了。“你看,女人就要有女人样,就有好夫命。”奶奶的目光里似乎还有一丝遗憾。
我有点明白了:奶奶生了七个儿子,儿子们又攒着劲生儿子,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我,她终于可以教养女娃了,而自己多年前的表妹,就是她心里的样子。只是奶奶不知道的是,心里没爱,即便长得像天仙再淑女,也不会讨人喜欢的。而她,咳嗽两声,也让爷爷担心半天。
奶奶高举的手从未落下,而我,已长成了她心里的模样。
【摄影童军张永娟夫妇,姜凌鸽女士,在此深表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