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随笔：我的第一个家

【张亚凌，教师，《读者》等签约作家，《语文报》等专栏作家。数十篇美文被选作中考阅读文或各种考试阅读文，收录进寒、暑假作业、地方语文精英教材及多种课程辅导资料。出版散文集三部，《回眸·凝望》一书获第二届杜鹏程散文优秀奖,《时光深处的柔软》入围“第三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

（仅存的一张局部照片）

我只知道，以后所谓的家，其实只是乱糟糟的房子，而那个连墙上的一枚钉子都不属于我的十五平米的房子，却是我的第一个家。

我的第一个家

文 ‖ 张亚凌

如今忆起，属于我的第一个最舒服的家，当属二十多年前在乡下任教时那间宿办合一的房子，十五平米，狭长。

那时学校条件简陋，废弃的教室里加上几堵墙就隔离成老师们的房子。只是隔离的墙并不曾砌到房顶，有三米高吧，而后用彩条布铺开作为单个小房子的屋顶，彩条布以上自然是连通着的。显然没有丝毫隔音效果，甚至，没有隐私，宛如隔着帐子的大宿舍。

至今，我依旧觉得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温暖最温馨的家。有时我也会怀疑，是不是错觉？仅仅因为贫困中努力给自己的生活着色让自己快乐吗？

一个月二百元工资，还拖欠得厉害，半年发一次，一次发俩月。收拾那个家，我可谓穷尽智慧，很少花钱还要好看而舒适。随我回一次二十多年前的家吧，你或许会使劲揉你的眼睛：眼前这个臃肿而邋遢的中年妇女也曾心似花开浪漫无比。

推开永远合不严实的房门，一个翡翠色的帘子将房子前后隔开，眼前“客厅”，帘后“卧室”。

面向房内站在门口，右手边。

靠窗靠墙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总是整整齐齐摞着一排“作文本”“笔记本”“随笔本”，两个班，最多时六沓。窗台上摆着塑料瓶或易拉罐剪成了的各种造型，进来的人总会问我如何剪，拜托我抽时间给她也来一个，它们让我收获了很多赞誉。

桌子右边的前方挂着一面镜子，我的第一届学生中有个叫贺志峰的，毛笔字实在了得，以至于中文系毕业的我望尘莫及，愧为人师。拜托他在镜子下面用毛笔字写了“昂首洁自容俯身查已过”来警示自己。桌子左边那面墙，是房子里最漂亮的部分，张贴着我剪的各种塑料图案，色彩明亮而温暖，动物植物，山川星辰，构成一组组故事，流畅，生动，活泼。你倘若不小心一抬臂，它们或许会以为你在召唤，一定会欢呼着跃下墙面。我站在墙下看它们时从不出声，怕惊扰了它们还是怕被黏上？都怕吧。

左手边呢？

是一张略小点的桌子，上面一个花瓶，可能是一束野花，也可能是一把野草，以节令而定，都是我自己从学校旁边的地里采回来的。我喜欢自然，热爱生命的鲜活。如今想来，却是因深爱而占有而伤害。人呀，矛盾的事情太多了。爱而靠近，近了就看透了，看透了便可能产生失望……

揭起桌前下垂的粉色桌布，就推开了一个世界的大门——小型厨房。锅锅灶灶盆盆碗碗，瓶瓶罐罐勺勺铲铲，一应俱全，你似乎都听到了油热刀响的声音。而今想起它，我总是惭愧：曾经一张桌子下面就容纳了我的厨房，而今一大间独立的厨房却乱七八糟。很多事情，关键在于人的安排，而非客观原因。

挡住你目光的，就是翡翠色帘子，唐诗般雅致的图案，我是心疼得咬着牙买下的。帘子可以从中间分别向两边拉开，中间，悬挂了一个天蓝色风铃。

这就是你的目之所及——客厅，整洁有序，又不失浪漫。

进来吧，看看卧室。

每每穿过帘子时，我都会停一下，有意垫一下脚尖，无需举手，头就碰触了风铃，发出叮叮当当悦耳的声响。伴随着悦耳的风铃声，起跳，坐在床边，屁股再晃几晃，蹦蹦床的感觉。

房子既然是教室改造的，教室的窗子是左右相对的，卧室里还有一扇窗。我先将它封死，加以装饰：画了一扇拱形门，门外，以彩色剪纸粘贴出一女子美丽背影，依旧让志峰写了“不管是风是雨，留给世界一个背影”，周围垂吊着塑料绿叶。我希望那不顾风雨也要出走的女子，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走向充满希望的未来。

远观，近看，美，真的美。费尽心思把真窗变成假门，原来美源于折腾啊。越能折腾，是不是美啊好啊的级别越高？

床的上方，也挂着一个绿风铃，绿丝带折叠而成。有形无声，甚是好看。床围一米高，是蓝色有卡通画的布，再往上，张贴着很美的风景画，或挂着自己做的布贴画。

坐在床上靠着被子，拿本书，放着王杰的《水手》或老狼的《同桌的你》，坚韧，美好，缠绵，遗憾，很多情绪涌上心头，都成为看书的背景。节假日除非水火事，我大多靠在被子上看书，发呆，遐想。对了，家里有一件奢侈品——录音机。五音不全的我，特喜欢听歌。对这一爱好，我也肤浅地思考过：这或许就是求全求美心理吧，明明是短板，还不甘放弃。

这就是我第一个家，死心塌地地称之为“家”，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小时直到外出求学前，我都没有一间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这个宿办合一的房子，应该是人生中属于我的第一间房子，也是完全以我自己的喜好布置的，在此我的身心最大程度地获得了自由。这是我自己的家，比父母的家更像我的家的家！我依恋它，以至于寒暑假都不愿意回家，看书，写作，安安静静。漫长假期的学校不再空无一人，我在。偌大的学校我一个人住着，没有丝毫害怕。看来，每个人心里都很自我，都希望有独属自己的领地。插一句，或许源于自己的真切体验与遗憾，我进城后买了住房，第一个考虑的就是哪间给儿子。那个阳光最充足，最通风，最大，也最远离卫生间的，给了儿子。

我的家似乎并不怎么好，没有隔音效果，隔了三个房子的老师跟妻子小声拌嘴也能听到，邻居晚上打鼾像唱歌，却都不影响我夜间看书或休息。

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偶尔会发牢骚，掉块什么落在彩条布上，就震荡起满屋灰尘。也不影响我的快乐啊，打扫干净，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一次推门，一条蛇在房子中间，吓得我一声大叫，蛇钻进了床底。我在床上使劲弹跳，不信，吓不走它？边跳边想：咱俩不是一种类型啊，我是水桶腰不是水蛇腰，你老人家咋想到来我这里串门子……即便那样，还是不放心，开始折腾，拆了木板床，挪走床下所有物品，啥也没有，倒是墙下不严实。看来蛇被我惊吓走了。

对了，床就是四个板凳上面架一块木板。床下最丰富，三箱书，两箱子四季衣服，除此就是摆放井然有序的各种杂物。房子的整齐，源于床下包罗万象。但凡来到我房子的，都说房子整齐，没人表扬床的包容。生活就是这样，一部分默默地白付出，一部分人双手只是用来拿荣誉。

离开我的第一个家二十年了，至于邻居鼾声如雷，老鼠悠然串门，到处透风不严实冬天很冷……我早已不记得了。我只知道，以后所谓的家，其实只是乱糟糟的房子，而那个连墙上一枚钉子都不属于我的十五平米的房子，却是我的家，一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