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榕江水

70后农村生活的集体记忆

22. 悠悠榕江水

在榕江边长大的我从小就对水里的漂浮物充满着神奇的想象。夏季炎热的下午,大大小小的风帆船成群结队从我眼前飘过去,尖尖的桅杆挂着一面巨大无比的帆,在微风的吹拂下,帆布贴紧在横式排列的骨架上,柔软的帆布被分割成一格一格的凹陷,那实在是柔中带刚的美妙。如果风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帆布就会被风鼓起,好像小图书里妖怪要捕捉孙悟空时张开的布袋。有时候,船帆是收拢起来的,沉甸甸地用很多绳子吊在桅杆上,高高的桅杆和收拢起来的船帆恰到好处地在黄金分割位置构建成一个“十”字,有时还能看到它被缓缓升起、徐徐展开的神奇。最好看的是三桅大船,中间一张竖直的大帆,前面一张向前弓的小帆,后面还有一张向后弯的小帆,共同构成帆船的整体,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和谐,好像是在默契配合的样子。

如果能听到沉闷的机器声连同螺旋浆激起的水声由远而近再渐渐消失,那一定是我最熟悉的水中精灵——火船了。火船是我们对传统帆船之外机动船舰的称呼,可能是人们对早期以蒸汽机为动力的船只的第一印象,后来用了内燃机的船也会被称为火船。老远我们便能分辨出这是汕榕1号还是汕练1号,汕榕的船只大,汕练的船身小,不管是哪一种船,洁白的船身在碧海蓝天下显得那么高贵。它慢慢地从我们眼前驶过,优雅地划开榕江的水波,并在船体后面牵带着两排张开的波浪,机器声远去之后,火船所激起的波浪排山倒海般向岸边奔腾而来,它们冲击着石篱、冲击着水草,制造出一阵小小的骚动,然后终归于平静。

在1980年代,整条榕江除了帆船,平常没有看到多少安装了机器的船只,一些运货的小型机船沉沉的漂浮在水面,还有很多由杉木捆在一起的杉排也搭建了临时木屋,后面也安装有小型机器,隔着榕江大堤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要不就是刮台风的时候,我们才有机会看到大型的战舰开进榕江,甲板上安有大炮,他们蛮横地占据了一个个带着小灯的“水鼓”,黑夜里战舰打开了灯光,连同倒映在水里的波光,格外地灿烂。由于刮台风才能看到战舰,我们戏称它们叫“畏鬼船”。平日里,宽阔的江面只有火船突突的机器声,而且他们还比较准时,所以火船的声音和曲溪糖厂悠长的汽笛声相互照应,构成了我们对时间这种抽象观念的最初感知。

火船的形象是这样的高大,火船码头伫立在江边的伟岸一点都不比炮楼差。在1980年代,农村的所有建筑基本是低矮的民房,传统样式,墙体抹着白灰,时间一长,死掉的青苔让墙面变得乌黑,房子就会老旧。火船头的两层小楼突兀地在江边耸立起来,开上宽敞的大窗,墙体涂抹上土黄色的涂料,一幢苏式建筑在那个年代充满着高大上。农村最高的建筑应该是老旧的炮楼,全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的三层楼子,瘦瘦的笔直的俯瞰着老寨,比起火船头的土黄色小楼,形象欠佳。

相对于坐汽车来说,我坐火船的次数明显要少得多。记得1990年代,我们带着试一试的心情去坐火船,却一点也没有岸上观看的诗意,船舱很简陋,铁皮家伙应有的笨拙暴露无遗。船舱分两层,下层堆放货物,农产品、鲜活、三鸟错杂放在一起,自行车、三轮车、绑着两个大框的28吋脚车塞在一处。两列窄窄的踏级可以通往上层,这是坐人的船舱。甲板上焊死的铁椅子极其简陋,一排靠着一排,大家拥挤着坐着,吵闹的声音夹杂着机器轰鸣声不绝于耳。一路上却比坐汽车悠闲,船舱很宽敞、空气也新鲜,大家各自做着自己的事,聊天的聊天,瞌睡的瞌睡。还有一个小贩提着大猪头篮在叫卖零食,话梅、汽水、糖果应有尽有。我们几个人带着扑克牌玩,透过带有咸味的窗户向外望,两岸长满杂树芦苇的长堤把航道夹在中间,潮水不停地拍打着船头,发出潺潺的水声。火船进入了牛田洋,水域不知不觉被放大,两岸的长堤就模糊起来,才知道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

榕江下游揭阳和汕头之间的黄金水道,从清光绪十七年(1891)萧鸣琴创办“汕潮揭轮船公司”开始就逐渐被开发出来,后来才有其他私营资本开办轮船公司,比较著名的有陈坚夫1924年创办的“潮汕电船公司”、青岩创办的“和济轮船公司”、“广平轮船公司”等,这些私营企业对开发榕江航运起到开拓性的功劳。

关埠、炮台是榕江平原中众多自然集市之一,由于处在汕头和揭阳航道之间,所以也沾了光,这些运输公司都在关埠、炮台设点经营,成为榕江水运的中转站,也成就了这些市集的发展,在清末民初,这两个市集一跃成为当地的商品集散地,应了那句路通财就通的古话,发展到抗战前后达到顶峰。

在关埠和炮台,这些运输企业都有自己搭建的杉木结构的码头,最老牌的“汕潮揭轮船公司”的码头本地人称“萧琴”码头。潮阳棉城人萧鸣琴曾经是大名鼎鼎的怡和洋行的买办,后来成立自己的公司经营进出口贸易、银号、卷烟厂、榨油厂、建筑业等,成为富甲一方的潮商。1898年建成潮汕园林代表“西园”。西园进宅的时候,关埠徐姓的一位手艺人被请去为西园点“大光灯”,他看到萧鸣琴家里的白银是用竹笘(diam6)笘起来的,非常吃惊,却遭到萧鸣琴“你家里有一簸箕无”的质问,真的大囧,不得不随便点点头,但他心里明白,自己20个都难说。我们是把它当做“刘姥姥进了一回大观园、饱汉不知饿汉饥”一类的故事流传着的,也足以说明人们对萧氏的感念。

1949年后,随着形势的变化,私人资本被公私合营,才有后来的汕头航运总公司。汕头航运总公司经营范围包括航行于汕头至西胪、关埠、炮台、灶浦、揭阳的汕榕系列1号、2号、3号、4号四艘200座的木船和一艘100座的小型木船5号,后来才有一艘400座的汕榕001铁船。航行于汕头至潮阳后溪、万福桥、达濠的汕练系列,有木船也有铁船共12艘,大都100座左右。西堤-礐石轮渡有客运也有货运。还有关埠尖头山的油库。后来还试图开设航行于汕头至广州的航线。

一般一艘船有船长负责开船、司机负责开机器、业务员负责查票、水手负责杂务等8人,有时遇到特殊情况2个人也可以航行。90年代,船长每月工资150元左右,水手就只有90元左右。各个职位的待遇不同,但日常生活可以在集体顾客的货物中获取“补贴”,比如生产队运到汕头去收购的鱼虾等食物可以商量拿取,所以船员的物质生活还算可以。

客观上,榕江下游是潮感区,江水有涨潮和退潮两种水流方向,榕江的整体走势由西北流向东南,和中国的季风一致,所以火船就会遇到顺风顺水、逆风逆水、顺风逆水、逆风顺水等情况,航运条件复杂,误点率非常高,比如汕榕1号系列,从关埠到汕头西堤码头30公里的水路最快速度大概1:50,但速度慢的时候需要3个钟头左右。加上西提火船头距离办事的新区远,非常不方便。

改革开放后,水运本身的弊端暴露无遗。国有企业一开始就是垄断经营,因为没有竞争对手,民众没有选择的机会,爱坐不坐都由不得你,所以服务态度可想而知。可能带有公益性质,产权模糊,公司没有经营理念,赚了或者亏了都无所谓。所以有时候200座的汕榕1号系列坐不到30人也照开不误,有时候恰逢节假日码头挤满了人,挤不下的也只能望船兴叹,公司都懒得调船来加班。

这跟1949年前的经营理念差距甚远。那时候,汕头至关埠大约有十艘二十多班次的船只往返于榕江水域,节日高峰期,潮汕电船公司就调其他船到关埠加班。在招揽乘客与货运上也各有招数,有的给名士五折票价优惠、给穷汉免票乘船。客流高峰时,有的给乘客送一个面包作候船点心。因为有竞争,整个社会正朝着文明的方向前进,尊重名士、照顾弱者、重视乘客的体验正是服务行业的精髓,是一家企业长期经营的基础,是企业对整个社会的责任与担当。可恨就是日本鬼子的到来,打乱了中国现代化的正常进程,才有后来的集体化经营,事实上服务行业的巨大退步。

1997年,榕江航运业正式停航。从1891年萧鸣琴创办“汕潮揭轮船公司”开始,榕江航运业满打满算106年,如果减去抗日战争以及内战时期,榕江航运存在时间不到100年。这其中除了陆路交通天然胜于水路的客观因素外,集体经营的无序、恶劣、不计经济效率是榕江水运最致命的弱点,这些宝瓶里的行业,刚刚接触到市场经济的气息,就自动倒闭,是幸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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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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