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高士隐于浊世之中,难道他们就不怕被同流合污吗?
在《史记·魏公子列传》中,司马迁曾给信陵君魏无忌下过这样一个评语,说他是“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反复诵读,越读越觉得司马迁说得对,信陵君访侯嬴于大梁夷门,请朱亥于屠间,交毛公、薛公于博徒、卖浆家,正是由于信陵君能看得起别人看不起的下层人士,他才能让各地的士人不远“数千里争往归之”。可在感叹之余,有一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心头,那就是这些高士贤人把自己藏于浊世之中,难道他们就不害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被周围的人所影响,与他们同流合污了吗?
平原君也有这样的疑惑
说实在话,人作为一个有感情、会思考的高级生灵,是极易受环境影响的。因此上,孟老夫子曾经说过:“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翻译成白话文,就是孟子说:“丰收年成,少年子弟多半懒惰;灾荒年成,少年子弟多半横暴。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不是他们天生资质不同,而是由于外部环境使然。”由此可知,环境极易改变一个人的志向。
那么,古代那些把自己隐藏于浊世之中的高士贤人,会不会因为环境影响,而把自己变成一个普通人呢?不仅我们今天会思考这个问题,就是信陵君魏无忌同时代的平原君,也有这样的疑惑。
信陵君窃符救赵后,因为得罪了魏王,虽然不得不在赵国生活下来,但他礼贤下士的作风一直没有变。他听说赵国有毛公和薛公两个贤人,便放下身段,亲自到毛公所藏身的赌徒当中、到薛公所隐藏的酒肆当中去拜访,以期能结交他们。
这毛公和薛公也是有个性的人,听说鼎鼎大名的信陵君来了,便躲起来不见。信陵君不愧为信陵君,为了能见到这俩贤人,他是多方打听到他们的藏身之处后,悄悄地屈身前去拜访,从而得以与这两个人融洽地交往。史书的记载是:“公子闻所在,乃间步往从此两人游,甚欢。”
这“甚欢”两字虽然生动记录了信陵君作为贵族公子的亲和力,但他的做法却受到平原君赵胜的质疑,他对自己的老婆,也就是信陵君的姐姐说:“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吾闻之,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耳!”也就是平原君不解地说:“当初我听说信陵君是天下无双的人才,现在他竟和赌徒、卖酒的人打得火热,看来信陵君只是个荒唐人罢了!”
这段话,从表面看好像是平原君认为信陵君与“博徒卖浆者游”拉低了信陵君的身份,但细想想平原君之所以这样说,是在他看来,一个长期混迹于赌徒与酒肆之间的人,就算他原来真的是个贤人高士,时间久了也难免受环境影响难负盛名。
信陵君也曾有怀疑过
对于一个名声在外、却长期把自己隐藏在浊世之中的高士贤人,到底还能不能保持自己的操守,不仅平原君有疑惑,就是信陵君自己也曾怀疑过。
侯嬴是个在魏国首都大梁看大门的穷老头。信陵君听说他是个高士贤人,便想结交他,给他钱财,让他过上舒适的日子。可这个老头却说,我活七十岁了,一直是这样洁身自好,总不能因为我是个看大门的穷老头就来接受公子的财物吧?
这话乍一听,确实是贤者所说的话。于是乎,信陵君便大摆宴席,亲自驾车把侯嬴接到家中,并亲自给他敬酒,使侯嬴名噪一时。然而,当秦军围困邯郸,魏王让救援赵国的大将晋鄙按兵不动时,眼看赵国就要灭亡的信陵君急得没办法,便决定“不独生而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余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
信陵君这次出征是视死如归的,可当他路过侯嬴所看守的夷门,向侯嬴辞行时,侯嬴却说:“公子你好自为之吧!我老了,不能跟着你去跟秦军作战了。”既没有像常人那样叮嘱信陵君要多多保重,更没有像个高士贤人那样主动给信陵君出谋划策。
这信陵君告别侯嬴后,越走心中越不是滋味,《史记》的记载是,“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失哉?’复引车还,问侯生”。这史书记载得比较委婉,说起信陵君有责怪侯嬴之意时,没有明写,反而说信陵君自我反思,是不是自己对待侯嬴有什么不周的地方,才让侯嬴这样对我。但当我们把自己作为信陵君,代入那个场景,一定会这样想:“都说侯嬴是个高士贤人,是不是他在民间久了,空有其名了呢?我得回去看看,是不是我看走了眼!”《史记》里没有这样写,大概是司马迁为尊者讳的缘故吧!
当信陵君返回再见到侯嬴时,这侯嬴果然向信陵君全面分析了当前的国际国内局势,向他提出了“窃符救赵”的计策。
侯赢们为何能出污泥而不染
在侯嬴的策划下,信陵君因救赵而名显诸侯;而侯嬴也以自杀来报答信陵君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并以此向世人表白自己真的是隐于浊世的高士贤人。那么,为什么侯嬴这些高士主动混迹于普通人之中,但最终却能不降低自己的人生档次呢?前不久,读孟子有关对柳下惠的评论时,好像找到了答案。
在孟老夫子看来,柳下惠和伯夷、伊尹、孔子是古代的四个圣人,而柳下惠是这四个圣人中的“圣之和者也”。也就是孟子说,柳下惠是圣人中随和派的代表。具体有什么表现呢?一是既不以侍奉坏君主为耻辱,也不因官小而不做;二是做官从不隐藏自己的才能,但要坚持按自己的原则办事;三是不被重用也不怨恨,就是穷困了也不忧愁;四是与没有教养的乡下人相处,也照样很自在地不忍离去。柳下惠为什么能做到这些呢?孟子引用柳下惠自己的话说,就是:“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翻译成白话文就是,你是你,我是我,只要我有坚定的信念,即便身边都是赤身裸体的人也影响不了我。正是柳下惠有着“尔为尔,我为我”的定力,才能在乱世中被孟子称为“圣之和者也”。
那么,侯嬴这些隐身于浊世之中的高士是不是也因为做到了这一点,才能做到免于流俗呢?我们来分析一下,战国四公子之所以养士众多,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爱才,另一方面也因为这些所谓的士人穷困潦倒,不得不投奔到他们的门下来讨生活。比如,孟尝君的门客冯谖就很直接地对孟尝君说,我“闻君好士,以贫身归于君”,我走投无路了,才来到你这儿混碗饭吃。而侯嬴、毛公、薛公是不是这类人呢?从信陵君“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我们知道,侯嬴并没有攀附信陵君求富贵,从信陵君宴席上归来,依然去做自己的穷门官;信陵君虽然与毛公和薛公相游“甚欢”,但从后来“毛公、薛公两人往见公子”,劝信陵君返回魏国来抵御秦国的入侵这一记载来看,毛、薛两人也如侯嬴一样并没有人身依附于信陵君。也就是说,尽管信陵君都对他们高看一眼,但他们却宁愿自己受苦,过着底层人的生活,也不愿降低自己的品格,在信陵君门下混吃混喝。
写到这里我们就明白了,正是由于侯嬴这些高士贤人能像柳下惠“尔为尔,我为我”一样,做到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保持了人格的独立,才能在浊世中出污泥而不染。
作者:我方特邀作者赵倡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