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一瓣:我的父亲(作者 汤继凯)

家父生于战乱,长于灾荒,成于革命,终于盛世。生活从来没有善待过他,他也从来没有屈服从过生活,近80年里,他一直以战斗的姿态,与生活掰着手腕子跌跌撞撞用倔强度量岁月。

他的小学之路要翻过两道山一道河,从艾山前到东坊上,直线距离也有十七八里。时值建国初期,温饱无着。那时候的树要到五六月才能光明正大的开枝散叶,味道稍微好一点的树叶都被人们当作了口粮,父亲上学带的是柳树叶团子做干粮,又苦又涩,关键还不够吃,过河的时候,偶遇河水打湿,菜团子散了,这一天的口粮也就泡汤了。所以身边常备一个小铁铲,上学路上挖野菜充饥。即便如此,每逢开饭,他还要装作已经吃的很饱的样子。彼时,他也只是个孩子…

小学毕,爷爷要他下学务农,父亲硬是绝食三日,逼着爷爷借来学费,爷爷满心的无奈和愤怒:"考你的状元去吧!"

父亲成绩优异,当了班干,一次给同学分馒头, 分到最后少了两个,没有贪到馒头的同学一口咬定是被父亲偷吃了。父亲一时有口难辨,当场气地昏厥在地。这个经历为晚年的精神状态也留了一个引子。

时代没有容许父亲考状元,不久之后,他投身一场没有硝烟的革命。父亲原名可林,自此改名可忠。正如其名,他出色地践行着自己的时代使命,父亲的文采在当时颇受敬畏,年纪轻轻济身到了公社二把手层面。尔后进入了当年最让人景仰的供销合作社。

肠道是性格决定命运,这话用在我父亲身上,最为贴切。父亲从正式工作到退休,半生里一直掌管着最紧俏的物资,别人看来,他有充分的条件去享受生活,但从家庭成员角度看他,他除了“名",啥都没求过。那个时代是眼下的少年不能理解的时代,从白糖烟酒到煤炭柴油化肥,没有一样是可以随便买的东西,即便你比别人钞票更多,很抱歉,你可能没有购买的资格。当年的老一代人掌管这些东西,不是说有了发财的资本,而是多了一些招骂的机会,我很钦佩当年的领导,知人善用,让一个铁面无私六亲不认的人去掌控这些。反正即便是到了后期,我们小弟俩的身边还经常有人骂他。慢慢地,潜意识里他真的是一个让大家都讨厌的人。父亲把公和私分得太清,以至于没在家里留下太多可以欣赏的东西。他,是公家的人。

1992年初,我们弟兄两个相继读高中,而此时的供销社已经逐渐被民营个体逼到了墙角,本来家底子就很薄,又恰逢父亲工作中报损不及时积累了当年的一个还不起的天文数字,父亲的为公生涯以退休结束。

退休后的父亲贩过青菜,卖过豆腐,一辈子不喜钱财的他就没和钱财结下过善缘,除了赚了苦和累,我没见他赚过什么钱。父亲也许是被生活虐得麻木了,心态一直很好,贩青菜吃苦受累不算,够本就高兴;卖热豆腐灯油炭火辣椒酱不算,只算黄豆钱。他每次都说够本了,赚钱了,但是我看的是本钱慢慢地也不见了。他在街头冷冷哈哈地卖了三年豆腐,可怜我三年没舍得吃过一斤。世间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我爹选了最苦的一样差使,我真的不忍心再去剥削他。

尤其退休之后,我感觉我的父亲一天天都是在苦难中煎熬,只是他没有表达过。这种无休无止的煎熬,首先摧垮了他的合作伙伴--我的母亲。父亲便天天泡在田里,土地就是他的全部,庄家是他最后的事业和信仰,谁劝都不放弃。农具丟了一件又一件,唯独一个装茶水塑料水壶,天天如影随形,毕竟干活就要出力,出力就要流汗,流汗就要喝水,这个水壶一用就是十多年,如果是个石块,也该磨出包浆了,无奈是塑料,越用越毛糙。

离开昆山,回到家乡,一半是为了正在念书的孩子,一半是为了风烛残年的老人。这半年总担心父亲要出大事,无奈不能天天陪着他围着地边转。中秋的前一周,他跌入沟里呛了脏水,在生命的最后20多天,几乎不能离开呼吸机。几经反复,回天无力。尚清醒时,两次选择回家,放弃治疗。一生节俭,最后对挽救性命也拒绝奢求。

昨天路过他落水的沟旁,发现老人家一直使用的塑料水壶还漂在水面,我给请了出来冲洗干净。思虑再三,埋在坟头一角。这是父亲用过的贴身之物,装过水,装过酒,装过甘甜辛酸和世间炎凉。

父亲曾经的高度我无法企及,父亲留下最大的财富是人格影响。正直,乐观,坚强,自立,奋斗, 这是父亲一贯的生活态度,他曾经极度低落, 但却从来没有颓废过,一个目标破灭了,另一个目标又竖定地竖起来了。种子刚下地,他就看到了亩产上千斤;庄稼失收了,父亲又盘算了下一季。生活的种种磨砺,在肌体上只留下了一串串苍桑印记,岁月把父亲塑造成了一株永生的盆景,一目见山林,一叶解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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