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之“青涩的棉桃”
题 记
在广袤的鲁北平原上,多少年来,辛勤的人们一直习惯种植棉花。棉花给了我们富足的生活,但对我来说,也曾经蕴含着太多苦涩的记忆。
“生在土里十八杈,一年能开两次花,先开金花结青果,后开银花落万家。”看到这个谜语,人们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棉花来。我时常感叹棉花的神奇,棉花是鲁北平原上最常见的经济作物,凡与棉花打过交道的人,都会对棉花珍存着一份不舍和留恋的情愫,棉花虽然平常,但它一生会开两次花,一次是鲜艳美丽的盛开,一次是带着温暖的绽放。鲁北平原以她的博大和深厚养育着属于她这一方勤劳智慧的人们。早期的鲁北平原极度贫瘠,盐碱地太多,对于需求温饱的农民来说是何其艰难。从我记事起,每当秋冬季去野外闲玩,总会有一块块白花花的盐碱地涌入眼帘,那连草都难以生长的土地怎么能种庄稼呢?
后来,随着棉花的广泛种植,这些盐碱地被乡人们历尽千辛万苦改造过来了,他们刨出一道道沟,撒上碎的麦穰压碱,改良土壤,不能不说是一种创举。改良过的盐碱地里的棉花一旦“拿住”苗,棉花的长势也是喜人的,秋后的产量也很高。
抢棉桃
对于棉花,那是最熟悉不过了,种棉花、修棉花、拾棉花的事做过很多,但都是后来的事了。
我最初的印象是跟着母亲去抢棉花桃子。刚记事的时候还是大集体,有一年,地里的棉花收得差不多了,天气越来越冷,霜降过后,队里就会将棉花柴分到每家每户用作冬季的烧柴,那棉花棵子上所残存的棉桃便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自己家能有点棉花也是极其难得的。那时候,生产队的棉花地是有人看管的,就是防止夜里有人去偷棉花。看坡的人选好一个位置,用玉米秸秆做一个简易的草屋,看管的人就住在那里面。那时候会时常看到他们背着长管的土枪出没在棉花地周围,甚至晚上的时候偶尔会听到一两声枪响,我们习惯把那种土枪称为“兔子枪”,好像这种枪是专门用来打野兔的。
天刚蒙蒙亮,父母就叫我起来,跟她下地去揪棉花桃。吃了早饭带着午饭,父亲推着手推车,我极不情愿地跟着来到自家分到的地头时,已经有很多人下地了。这时候的母亲蒙着一块残破的毛巾,手上用胶布缠着裂开的口子,腰里围着一个大的布袋子快速地在地里行走,双手不停地揪下那些硬硬的生涩棉桃,她一个劲地说让我快揪,免得被外来的人给哄抢了。那个年月都很苦难,会有成群结队的外村人来赶坡,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蜂拥而上,你喊不喊的,她们也不听,至于骂声,她们也充耳不闻,只是快速地抢夺你地里的棉桃子。
棉花棵上开过的桃子壳很坚硬,把手划得生疼,棉花棵也拉扯着衣服,发出嗤嗤啦啦的声音,走起来很不方便。地里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忙着,我也机械地边揪棉桃边不时地四处张望,老是担心别人来抢我们的棉桃。队里看坡的守尧大爷几个人扛着枪在地头上来回走,似乎是要追寻从野地里跑出来的野兔,又似乎是担任警戒,防止外村的人来哄抢属于我们的东西。说实话,我那时候很胆小,总是怕那长枪突然能响了,心里一直忐忑着。
突然,一只野兔忽地蹿出来了,于是扛枪的人便兴奋起来,他们迅速地抱着枪向着野兔的方向赶去。
隔着不远,就是邻居守成大娘,别看她年纪大了,还是一双小脚,干起活来,一点也不含糊,她那花白的头发,那核桃皮一样的皱脸,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祥子嫂子也带着两个闺女来揪棉花桃了,她家分到的地在最边上,很容易被外来的人哄抢了。她病怏怏的,宛如一株柔弱的细草立在棉花田中,她用一块花头巾包着头,两只手不紧不慢地揪着棉桃,干一会就停下来大口地喘气,并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听母亲说,要离着她远一点,她的病会传染,我心里一直很顾忌。
棉花桃就像一个个冰冷的铁球,把我的手勒得生疼,手上也被棉桃壳划开了几道口子,我机械地重复着枯燥的动作,恨不能早点回家去。母亲已经落下我很远了,她仿佛不知道累似的。她布兜里的棉桃多了,压得她的腰更弯了许多,便让我背到地头上倒进口袋里,这是我乐意干的事。我吃力地背着往地头上赶去,棉花柴拉扯着我,发出“嗤嗤啦啦”的声音。
“砰”,忽然远处传来了一声枪响,把我吓了一跳,看到远处聚拢了一些人,原来是打兔子的人开抢了,空气中飘来一股淡淡的硝烟味道。不一会,他们便兴高采烈地过来了,一只淌着血的野兔被提到手里,那只被揪棉桃的人们趟起来的野兔终于没有逃脱死亡的命运。听了一次枪响后,我似乎不太害怕了,眼巴巴地瞅着那只野兔很是羡慕,这下好了,到晚上人家有肉吃了。我连忙跑到近前仔细看了看,打兔子的人很威风,肩膀上扛着长枪,腰上拴着盛火药的物件,背上还挂着一个背篼。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那只野兔了。
我和父母把棉桃揪得差不多了,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外村的人始终没有来。我和父亲把棉花桃装在手推车上,母亲还在地里依依不舍地寻找呢。父亲推车,我拉着车,母亲在一边跟着,一家人冒着寒风,往家里赶去,落日的余晖洒在原野上,远处开始朦胧起来。
扒棉桃
揪回来的棉桃被母亲视为宝贝。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天冷了,做棉衣、棉鞋都要用到棉絮,母亲都盘算好久了。好的棉花,家里是没有的,只有从揪回来的棉花桃子扒出来。母亲会选块干净的地方,把棉桃摊开晾晒,母亲还把棉桃分了等级,选出相对大一点好一点的放在破席子上,母亲做这些是那样细心。日子一天天过去,天也慢慢冷起来了。棉桃在太阳底下晒着,慢慢裂开嘴了,露出了里面的白色棉绒。于是,下午放学后,母亲就吩咐我把那些开得大的棉桃挑出来放在篮子里。晚饭过后,我们便坐在昏暗的油灯下开始扒棉桃,母亲为了哄着我干活,还给我讲过很多故事,现在都已模糊不清了。
灯花跳跃着,地上散落了很多棉桃壳,母亲是很细心的,也许苦日子过惯了,一个劲地嘱咐我要把棉絮摘干净,还时常过来看看我扒的棉桃是不是干净。扒棉桃也是很辛苦的,还要不停地把粘上的草叶子小心地摘下来。白色的还很潮湿的棉花在面前的包袱上越积越多,这时候的母亲脸上很平静,透着一份温和,她就在那里默默地坐着干活。弟弟在土炕上安睡着,父亲在一旁拨拉着算盘子,“噼里啪啦”作响,他在给生产队里算账。那时候的情景回想起来,心里是那么留恋,感觉是那么温馨。第二天,母亲便把扒好的棉花放在高粱箔上晾晒,过一会就去翻一遍。最初的好棉花被生产队交了“爱国棉”了,一般这样扒出来的棉花,品色质量都不算好,人们习惯称为“红娘花”。即使如此,母亲也是分成两类,把那些白点的、饱满点的,作为好棉花,说弹好了,留着给我做花被子。到了傍晚,我又去“矬子里选将军”,提着小筐子去挑选那些绽开嘴的棉花桃。地下的棉花桃越来越少,高粱箔上的棉花越来越多。到了后来,那些又小又硬的棉桃扒不开的时候,母亲便用砖头、棒槌砸开,或者放在地上先用脚踩开,再用手扒。一晚上下来,胳膊累得酸麻,手指也很生疼,我心里虽然抱怨,但也明白了父母的辛苦和过日子的艰难。
弹棉花
棉花桃扒完了,棉花晒干了,村里的人们便相约去弹棉花。棉花虽然不多,但每个人家都看得很重。因为那时候还是大集体,对棉花这一类物资控制是很严的,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做加工棉花的生意。我们村里没有加工棉花的,弹棉花要到十几里的外村去,棉花不去掉种子,是没法使用的。白天去害怕被查到,被逮住就说是投机倒把,棉花会被没收交公,人们只好夜里偷偷摸摸地去。父亲是个老实人,一向循规蹈矩的,母亲让他夜里去轧棉花,着实让他为难了很久。母亲就说,快过年了,咱弹点棉花,好给孩子做件棉衣,你不去咋成啊?父亲经不住母亲的唠叨,终于下定了决心,约好村里另一个人准备夜里去弹棉花。也许是心急,母亲早早地做好了晚饭催促父亲吃,父亲把不大的棉花包捆到家里那辆破自行车后座上。母亲叮嘱父亲要小心,千万不要碰上巡逻的。父亲一声不吭,默默坐在一边抽着烟。不知道啥时候,我都困了的时候父亲才起身,我把他送到大门外,父亲骑上车子就消失在茫茫黑夜里了。
我关好大门回到屋里,却一下子没了困意,母亲还在那里仔细地挑着棉花桃上的草叶子。我一直担心,父亲这一去是不是顺利。冬天的夜,万籁俱寂,偶尔会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迷迷糊糊中我问母亲,俺爹回来了吗?母亲说还没呢,你睡吧。不知道过了多久,栖息在门前老枣树上的鸡开始叫了,父亲还没有回来。父亲去的地方并不是很远,况且还有伴儿,应该没事的,我在心里默默嘀咕着。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睡在床上了,屋子里停放着那辆破车子,车座上捆着的不再是棉花,已经是松松软软的棉絮了,我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过年的时候,我穿上了母亲用老粗布染色后做的新棉衣还有新棉鞋,我感觉到那个冬天不再寒冷了。
棉花桃留在我的记忆里是深刻的。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但我一直没有也不敢忘怀。曾经的岁月,曾经的场景都已过去,甚至我的乡亲很多早已不在了,我的母亲今年也去了,但是那种乡情却一直浸润着我,尤其是故乡人的那种勤劳质朴一直激励着我,令我丝毫不敢懈怠,因为我一直敬重故乡那深厚的土地。人的一生会经历很多,点点滴滴都是记忆中永恒的财富。
作者: 王祖山,山东邹平人,邹平魏桥实验学校教师,中国范仲淹研究会邹平理事,山东诗词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滨州市诗词学会会员,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