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新建:我的校长(中)

我 的 校 长(中)

文/彭新建

(一)

国庆节过后不久,“四人帮”就被打倒了。十多天后的一早,区里举行全区庆祝大游行。
校长一家人是何等的高兴呀!校长更是忙得不亦乐乎,绝对是整个庆祝游行活动的核心人物,区上所有领导都听他指挥安排,整个活动搞得有条不紊,连县里来指导工作的领导也无不点头称赞。
我和李老师带领全校同学参加了这次大游行。游行中,黄婧蓉离开她中学的队伍来到我们的队伍中,与我和李老师一起看护着这群小学生。
我被公社书记认出来了,书记边走边大声地问我:“生活怎么样?学生们听你的话吗?户口解决了吗?”
我不知怎么何答,看校长在一个劲点头,我也只好点头称是。书记叫我与李老师、黄婧蓉在大游行结束后留下来,参加各级领导的庆祝午餐。我们非常愉快地接受了书记的邀请。但李老师坚持要将同学们带回学校去。午餐后,校长再次被领导请去了。
我与黄婧蓉在新华书店买了好多书就回家了。一路上,我们又说又笑,朗朗笑声回荡在山谷中。这时,雨急急地下起来,风雨交加,越下越大,我们只得躲避在半山一处石崖下。
才刚过“霜降”,山区的秋雨秋风就寒冷起来。我们被雨淋了个半透,再经冷风一吹,便开始有些打冷颤。我脱下外衣,披在瑟瑟发抖的黄婧蓉身上。她像一只被冻着的小猫,使劲向石岩深处躲,我一直在外面替她挡着风。风小了,雨却越发大了。
黄婧蓉缓过气来,从石岩深处走出来,将我的衣服披在我身上,说道:“哥,你真好!如果你真是我哥,该有多么好哟!”
见她如此天真无邪地望着我,我不愿太扫她的兴,便随口一说:“我本就是你哥。只要你们不嫌我太能吃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扎根了,行吗?”
“行!太能行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叹了口气,说:“你还是回到你们重庆去吧,那才是你的家。这山里太穷了、太静了,会把你憋坏的。放心,我会好好读书,将来会去重庆看你的,只要你心里有我们这个家就行。这也是我父母的意思。”
风雨停了,我们抱起书继续赶路。夕阳出来了,我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大巴山的冬天来了,第一场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地下了整夜。
我是被窗外的白光刺醒和身上的薄被冻醒的。抬头一看,书桌上的闹钟才7点多,咋就这么亮呢?披上外衣,推窗一看:“哇!”眼前真叫个白呀,山上、山下、田野、农家、小河岸,全是白雪皑皑。
我在重庆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只在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见过。
推开门,前院无人,地上厚厚的积雪比脚背还高,我一个人在雪地里打着滚,笑着、闹着。
校长一家被我闹醒了,看我天真无邪的童真,他们也被感染参与进来,打呀,闹呀,忘记了老少,忘记了寒冷,我更忘记了这里是他乡。
四姐前来给我送被子,看到这一幕,看到我与他们融合在一起,看了一会儿,苦笑地把我叫进了内室房间。再看到除床上凌乱外其它都干净整洁,四姐说:“兄弟,你都学会做家务事了哇?”
我正要回答,李老师端了两碗热腾腾的荷包蛋挂面在外堂,黄婧蓉把烤火用的炭炉直接端进内室来,校长进来催我们趁热快吃。待我们吃完后,又叫我跟李老师、黄婧蓉到他们家去。
我刚到他们家,发现帽子没戴,便回去取。刚到堂屋,就听到内室里校长对四姐说:“你弟弟非常优秀,在短短的两三个月里,就将各个班级都教得自如,学生都愿上他的课。公社领导要我问你,能不能让你弟弟把户口转过来,当个正式老师?就这事,我先前问过你弟弟,他说,得问你这个当姐姐的。”
四姐迟疑了一下,说道:“这事我作不了主,家里还有个老父亲,得问他。”
校长马上说:“是呀,父母在,不远游。”
四姐说:“谢谢你们对我弟弟的好!他是个苦孩子,别看他整天嘻嘻哈哈的,但做事非常认真,敏感,而且很会感恩的。”
校长说:“我观察两三个月了,也注意到他在夜里哭,不好问,但教学没问题。”
听到这里,我从堂屋里便退出来。
下雪和下大雨不上学,这是那时山区学校的不成文规矩,因为路滑易跌倒伤人。这个时候却是校长给黄婧蓉和我上小课的最佳时机。
校长总说:“知识就是力量,兴趣要靠培养。”他那深入浅出、因材施教、引经据典、融会贯通地从兴趣方面故事般的教授方式,让我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渴望。
校长有很多藏书,有些对我来说太专业太深奥了,有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王力的《中国现代语法》、亚伯拉罕·马斯洛的《动机与人格》、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以及戈宝权译文《普希金诗集》等等。
这些书籍对我来说有些生涩难懂,但更令我对校长的深邃文化学养肃然起敬。其中也有不少的少儿读物和连环画。第一次看到《安徒生童话》时,我知道了外国也有受苦人,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不正是写我吗?读到高尔基的《海燕》时,我知道,那高傲的海燕不就是要人们向一切恶势力说“不!”吗?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12月底。连续下了几场雪,在飘飘洒洒的雪中迎来了1977年。新年到了,春节就不远了,有人从省里县里专门来慰问关心校长了。
在过去的半年里,我不但敞开肚皮吃得饱,而且在文化知识、精神状态上也有了大大的提升和改观。我真的长高了,也长胖了,成了一个棒小伙子了。
知青们像候鸟一样,都要回城与家人团圆过春节。四姐原本不想回家过年,但看到我有点“反把他乡当故乡”乐不思蜀的样子时,才下决心一定要将我带回重庆,其理由很简单:不能把我丢在这个穷地方。她怕我人小不懂事,还怕校长一家人对我另有打算。
看到四姐急急地暗自准备回家,我对她说:“年终还没有结算分配,我走了,那几千个工分就难以兑现了。”
“不要了。如果等到年终结算,就走不了啦。因为马上大雪就要封山,区上的班车就要停班了。去年我就是因为大雪封山而没能回家过年的。”
四姐见我有些犹豫不决,又说道:“爸爸来信说,再难也要回家过年。因为只有过年才能团圆,团圆才是家呀!”
是呀!我得回家。我也懂“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似乎看到孤独可怜的老父亲倚门盼儿女归的切切眼神。
但如何对校长一家说起我要回重庆老家过年,就成了难以启齿的难题了。先前我一直说,要在农村过年。校长一家是何等高兴、何等忙碌。李老师为我织好了毛衣毛裤;黄婧蓉不再羞涩了,真像个妹妹一样为我洗衣整理家务;而校长除置办年货外,还给我讲习文学基础知识,如诗词格律的平仄韵律呀,文章的形式美与内容美要高度结合呀,文学要原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呀,等等。他还专门给我讲文学方面的知识要领:“文学作品四个精髓说是:文以情动人,情从爱处生,爱要心泉涌,心泉必须真。”这给以我文学上的启蒙,让我受益至今。
他们对我越好,我就越难以启齿说走。但从四姐来的频率增加和我那不藏事的脸,校长一家已经感觉到我将离他们而去,大家心照不宣,只是不愿说破罢了。
(二)
那时候,从万源知青点回到重庆,四五百公里距离辗转,正常需要四昼夜时间,这比从重庆到万源知青点要多一个整天,因为要提前一天到区上去买班车票和候车。
在2月2日(腊月十五)临走前两天的晚上,我不得不将后天要回重庆的事,如实告诉了大队长和校长一家。
大队长为我离开学校而扼腕叹息,但对四姐承诺不会因我要走而赖账,并在广播上向全大队“无意地”播出了我明天要离队到区上等班车回重庆的消息。
校长一家却是难过至极。我只晓得少女特有的矜持和羞涩,哪知“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黄婧蓉会伤春悲秋地临窗叹泣。
李老师神志恍惚,反复地问我:“真是后天走吗?”得到我多次确认说“是”时,她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明天我与他们全家人去照个全家福的合影,以表示他们对我和那丢失的儿子的怀念。我马上答应了。
校长望着窗外时隐时现的满月,无比伤感地说了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第二天一早,雪花又飘起来,抬眼望去,黑黑的天空中飘下的雪花,像破棉絮被人一片一片地撕下来。
早饭后,四哥来了,他说,今年有事,就不回家过年了。
我们刚出门,就被学生和家长们围住了。低年级学生向群他们只哭不说,高年级学生们拉着我的手,要我过完春节一定回来。家长们各自拿来了腊肉、鸡、蛋和当地特产。由于冰天雪地、路遥道滑,行李多不便携带,我们只挑了些干洋芋片、红苕粉、核桃、板栗等收下。肉、鸡、蛋在农村里是金贵东西,人家客气,我们却不能贪心收下,这些可是他们一年的油腥和希望。
四哥见有这么多的人送我们,就说有其它的事,先走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1971年下乡的知青,因为下乡前在重庆多次打群架,致使多人伤残,怕人寻仇让他母亲伤心,才好几年没回重庆。再后来,他回重庆在运输社当了搬运工人,一生坎坷,无儿无女,但有个非常漂亮的妻子与他厮守至今。
到区上有近十公里的山路,那路没有冰雪时空手也难走,但那天送行的几个家长自带了干粮,和校长一家都说要到区上办事,顺道帮我们搬行李。其实,他们是大队长特意安排的。
经过几个小时的艰难跋涉,在下午两点左右,我们终于来到了区班车点。一打听,明天是今年春节前最后一次班车,四姐马上买了两张去万源罗文火车站的班车票。四姐要去知青招待所联系住宿,那几个学生家长提着行李跟着四姐去了招待所。
而我跟校长一家,来到了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这张我和校长一家唯一的合影照片,在一年后重庆的一场特大暴雨中,连同我家的老照片和所有书籍,因房屋大漏而被全部冲坏,我心痛不已大病一场。)
照完相后,校长带我们到区中学当老师的妹妹黄宜静家里,他妹妹一家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学校离招待所不远,校长妹妹要黄婧蓉把我姐姐和家长们都请来,一起吃晚饭。
不一会儿,黄婧蓉回来说:“他姐姐不来了,说是太累了,不想走了,就在招待所里将就吃。并要我向大家说声谢谢。那些家长早就返回乡下去了。”
我似乎知道她不来的原因,只向大家说,姐姐最近好像身体不太好。
这顿晚饭吃得很晚,饭菜丰盛,但大家各有心事,只有李老师一个劲地叫黄婧蓉为我夹菜添饭。我可是真的饿极了,一连吃了几大碗。我心里明白,这可能是与校长一家的最后一餐了。大家情绪都不大好,几乎没人说话,只有校长妹妹为活跃气氛,说了些插科打诨不关痛痒的笑话。
饭后,校长要黄婧蓉送我回招待所,以免姐姐担心。我向校长和李老师及校长妹妹一家人道别后,随黄婧蓉回招待所。
路上,我从挎包里取出一条红围巾交给黄婧蓉。这是我今天下午照相后,借上厕所之名去百货商店特为她买的。黄婧蓉欣然接受了,并立即将红围巾包在头上和围在脖子上,那俊俏样儿宛如乡村路上与小丈夫一起回门的新媳妇。
一轮朗朗圆月挂在天空,把白雪茫茫的大地照得一片银白。四下静极了,只听见我俩并排在冰雪上慢慢地“咔嚓”“咔嚓”的脚步声。走到一处半坡拐弯处,两个企鹅似的我们滑倒了,一直滑到坡底。我们相拥在一起,不但没被惊吓到,也没有羞涩,反而对视笑了起来。
这笑声一扫今晩的阴霾,在笑着对视中,我第一次近距离认真地看清了她的美丽。
望一望天空的圆月,再看一看雪中的她,那红红的围巾包裹着的她,红红的脸儿就像一轮红月亮,美极了!那种美丽是我独自领略了。
我伸出手,想把她拉起来。她也不再矜持,不再羞涩,也把手伸了过来。就这样,我俩相互牵着手来到了招待所。
四姐早在招待所门口怒放得有些败落的梅花旁等着,见我俩手拉着手说笑着到来,她也懒得管了。黄婧蓉丢下我的手,吐了吐舌头,转身走了。走进招待所,四姐又叫我再送她回去。我先是一愣,然后转身追了出去。
在拐弯处,看见校长和李老师正与黄婧蓉相拥在一起。原来,校长夫妇一直在远处暗暗地保护着我们。望着渐行渐远的他们,顿时感到将失去校长一家人了,也将失去短暂而快乐的乡村教师生活了,望着天上那轮寒月,我心里五味杂陈。
晚上,我又一次失眠了。四处静极,梅香阵阵。这真是小楼人静月侵床了,如果有雪,更成了“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了。
第二天一早,我姐弟俩在班车点里用15元钱买了4只大活鸡。班车很晚才来,我执拗地坚信,校长一家会来为我们送行的。但直到上车,车开走,仍不见他们的身影。这令我有些失落了。
班车开出区上那个山坳时,我看见了——校长一家三口站在寒风凛冽的绿色小山岗上,黄婧蓉在风里拚命挥舞着我送给她的唯一礼物——那条红色的围巾。然后,她掩面痛哭起来……这个瞬间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永远凝固,是我与她的最后告别画面。
看见她痛痛地哭着,我也不顾一切地在班车上放声痛哭起来……
回到重庆,过了一个算是热闹的春节。没过多久,四姐三姐又回到农村知青点去了,家里又是一灶三锅了。唯一让我高兴的是,母亲生前所在工厂发给我的生活费从每月8元涨成10元,从我2月份满16岁开始补到现在,我领到70元。还了下乡前借二哥的50元,还剩20元。那时候,20元钱的获得感要比现在2万元强得多,真的感到幸福!(待续)
【题图素描画作者:廖心语】

作者近照及简介

彭新建,1960年生,初中毕业,就业于重庆四方制装有限公司。著有长篇纪实文学《我的我们》及散文、诗词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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