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时光 | 通远门旧事(二)峭壁人家

摄影:戴前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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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9个故事

通远门旧事

峭壁人家

作者:张蔓

图片:戴前锋

在山城居住,谁人回家不爬几步坡坡?谁家的屋檐下没几梯坎坎?沿坡街道、梯坎人家、比比皆是。坪、坝、坡、岩、坎之类的地名数不胜数。

城在山中,山在城中,土生土长见惯了也不足为奇。

可在这大城市中,峭壁之上有人家,也是成年之后才第一次开眼。

1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刚参加工作就结识了下班同路回家的同事大姐——邓跃荣。

早晨,在通远门前,我们隔街招手互相呼唤。傍晚,也是在通远门前挥手道别。知道她家与我家只一条马路之隔。也听说过她家是很窄小,可那年代,百姓谁家也没宽大的房屋,窄小是不足为奇的。

直到彼此非常交好,她邀我去她家玩,这才又一次长了见识。

初冬季节,傍晚下班,突然的邀请并没让我感到意外。意外的是短短的一条兴隆街,就是一个菜市场,快走完了还没到她家入口。

几次询问后,她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告诉我:“我家小哟,跟你家的住房完全不是一个概念!”,然后指着粮食公司水面车间边的一块岩石说:“就从这里上去。”

抬头一看,哪里有什么住房!整个就是一面九十度的峭壁!就是紧连着通远门东南边的一面山壁!

从小在这片土地上长大,对于这面石壁早已非常熟悉,什么时候见过这上面有人家!?

只知道崖壁的下面有几个小山洞,常有江北、南岸来卖菜的农民,一天赶不回家,为了省些费用,也为看管货物,常在洞中蓆地而卧。

或许是因为兴隆街菜场的大顶棚的遮盖挡住了视线,平时也没注意着崖壁,或许是山壁与通远门位置平行,不易上眼。

也或许是小孩的观察范围有限,总之,当时的惊诧让人如木头一般地愣住,好一会没回过神来。

2

垂直的峭壁上,从鼓楼巷底部平生出的几株大大的黄桷树,大树横伸旁逸,枝繁叶茂,葱茏青翠,遮住了半壁。细看枝叶间,果然有房屋底梁伸出在垂枝之外。虽不见房屋,但吊脚楼式的建筑特色已显现出来。

上壁的路,第一步是一块石板,稳稳地嵌入地面。第二步也是石板,只是比第一块更厚实,更高一些,亦称为石墩更为合适。

两步石板路以后,就是沿崖壁用钢钎般粗的圆钢和木板搭建的二尺余宽的漏空梯道。

圆钢一根根依次爬高,深深地插入岩壁,一付“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势态。

木板则温情脉脉斜依圆钢之上,虽是“捆绑夫妻”,看起来也还是“琴瑟和鸣”。只是壁梯是漏空的,真担心一步不慎,脚会滑下去。

梯道踏上去有些微颤,感觉像在峡江上游览的栈道。梯道顺山壁的曲度而弯曲,不时地迂回折来,只是高度在不断地拔上。

梯道只容一人行走,但在弯折处都留有两尺见方的平台,是为上下相逢的人,留出来的打转身平台。

上到高约七、八米,便有一户人家。

上下行的人都热情地打着招呼。而我却不敢卖眼睛,晃眼一看,那户人家是在山壁上的一块凹陷处,用木板作为外墙,装上一道门,其他三面和房顶、地坪都免了。一个石窟也就成了一户人家。

等上到十来米高,一声热情的招呼:“来客了!”,才知道主家到了。

抬起头来,看到邓妈妈的盈盈笑脸,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虽是初冬,两手早已攥出一把冷汗。回头望去,通远门的路灯亮了起来,来时路已经渐隐在了淡淡的暮色之间。

3

步入崖壁人家,两步石阶,便把你引进一个原始淳朴的屋子。

仍然是石窟屋,与半道上相遇的那间大了好些。仍然是木板自建一面墙,但木板墙上除了门,还留着一扇窗。

进入门内,平地不过十多平方米,但随洞往里倾斜的幅度,估算平面积也有近二十多平方吧,在那个年代,算得上是一间大房间了。

整个房间的六面体,五面都是无缝对接,虽无明显的墙角线,但却一幅浑然天成的大气。

高高低低,整齐不一的洞房放着宽窄不同的三张床。

房间的右边,上两级自然台阶,在一方平地上置着一张单人床,床头边紧贴一个简单的小衣柜。

左边,上三级半自然台阶,也就是正对门的地方,那块平地就更大些,放置的是一张宽床和一个大衣柜。

两床中间的位置,上去五、六级台阶,还有一块凹陷之地,稳稳地置着一张小床,床面离着天花板有一米多高呢。

因为超越了人们平常对房间的认知,猛然一看,好像灰白色带着弧形的石壁上是平行挂着的三张床,像魔术展示,又像壁画再现。初看让人惊讶不已,再看却让人赞叹不已!

“本来这房只有两个放床的地方,就是下面两张床,我们姐妹三人住刚好。有了小妹妹后,我爸爸把上面那块凹进去的地方再打进去一些,刚好放一张小床,就给小妹妹用了。”

跃荣大姐正说着,一个带着红领巾的大眼睛漂亮小姑娘推门而入,见有来客,狐疑的眼光一闪而过,迅速把小书包丢在窗下的书桌上,几步一登,如履平地,上了搁置在墙上的小床,取下红领巾,换上拖鞋,又一溜烟地回到书桌前,摊开了课本。

不用问,是小妹妹放学了 ,这才打断了进屋的惊讶。

环屋一看,到底是闺房,处处都不失女儿家的气息。

一张床头挂着两串丝线缠裹的纸折粽子,许是端午留下的吧,那蓝的、绿的、黄的丝线缠过,明亮、鲜艳,尾上一籫大红的璎珞,一串细小的彩珠,把房间映衬得鲜亮起来。

另一张床上,一件随意挂在床头的火红外套,给房间带来阵阵暖意。在五屉柜的小花桌布上面,一面镜子以背示人,“追鱼”姑娘娇羞滴滴;一个透明的罐头玻璃瓶中,一把黄色的小野花正展示着自己的旺盛的生命力。

从洞顶垂下的黄色灯泡上,一个自制的圆盘纸壳灯罩,恰到好处地聚拢了柔和的光线,虽是洞,房内却充盈着一片温馨……

4

洞房的对面,就是黄桷树掩映的吊脚楼了。

吊脚楼的外端,以岩壁为支撑点,高高的圆木柱斜抵在岩壁上,与直壁、房底构成一个大大的直角三角形。

另一端则利用地形紧紧地贴在岩壁上,整个结构充满了一种力量的美。

别看是吊脚楼,它的妙处还在于,防潮避湿,通风干燥,节约土地,造价低廉。这不,下无寸土,便也建起一片漂亮瓦房来。

吊脚楼房间不大,竹木结构。里间是邓妈妈的卧室,外间是一家人的小厨房。

第一次踏进吊脚楼,给人一种不踏实的感觉,看着似乎透光的地板,走起路来也是小心翼翼。猛然抬头,漂亮的小窗户吸引了我的目光:“好漂亮呀!”

不由得加快步子,直接扑上了窗棂,用几近贪婪的目光欣赏起窗外景色来。

窗户的对面,保节院那片房屋尽收眼底,一眼望去,真是层见叠出,远近互衬,一片高下井然、错落有致,初融夜色,恰如浮雕,一派大气。

初冬的夜雾在悄悄地下来,夜色渐渐浓郁,通远门下白日的喧嚣似乎也少了一些,那些栉次麟比的房屋已由浮雕变幻成了剪影,万家民居灯火已为背景。

我那协和里的家已经融化于其中,分辨不出哪盏灯属于我家的小窗。只有母校中一路小学凸在剪影的最上面,五爱楼和少先楼像欲飞大鸟的两翼,随时准备扶摇直上。

夜雾弥漫开来,像女孩们的白纱巾悄然飘落,从通远门延展出来的路灯开始朦胧,抬头远望,像一条巨大的珍珠项链蜿蜒在七星岗道路边。

汽车开始流光,街树下,路人行色匆匆,恋人时傍时离。依稀飞起的喇叭声、欢笑声、孩子们的追逐声,给通远门平添无限生机。

微风渐起,窗外树叶抚头。

跃荣大姐拍拍我的肩:“再去看看我哥哥的房间吧。”走在石壁路上,看着那犹如【地道战】里地道般在石壁上开凿的通道,好像捉迷藏一样,回廊曲折,遮遮藏藏,想来外人进得去,似乎很难走出来。

突然间有些犹豫了,有一份陌生,有一丝害怕,没走过这样的路,心中有一份异样的忐忑。

或许是一连串的惊奇、惊喜让脑子一下适应不过来,或许是想着还有一艰巨任务——“下步道”要完成,立刻慌不迭地告辞回家。

半个多世纪过去,老地方早已经沧海桑田。父母搬离了七星岗,自己亦在外地工作几十年。故人断了联系,故地也少去回访。

偶尔乘车路过通远门,看着那已经以连二石垒成的一面峭壁,常暗自思忖:

石壁上的吊脚楼可以拆除,但洞房还在吗?

山洞是填了还是只是遮掩在里面了呢?

如果只是遮掩于内,以后打开还能找到那个年代的生活痕迹吗?

很想问问那些依然旁枝横逸的黄桷树,你还记得山屋的主人吗?

也常常在想:这峭壁人家的户口是属于那条街呢?属兴隆街吧,却在它之上,属鼓楼巷吧,又在它之下。

这没有属于自己地平面的地方,有街名吗?或许,他们有自己的街名,只是我从来都不知道。

我将往事煮成茶,甘甜苦涩都是它,不说浓淡世味在,不论暖凉话繁华。

重庆城,自古凿崖为城,依山而建,重屋垒居。

欣赏过这些洞房,领略过吊脚楼的风采,便可领略到山城人顺应自然,又不断地与自然抗争,执着地营造生活,又拼命地享受生命的个性。

大山是真诚、朴实、厚重、无私、奉献的,它从远古走来,养育了我们祖祖辈辈。无论时光隧道如何穿越延伸,大山依旧恪尽职守,诚稳伟岸,亘古不变地守护着一代又一代重庆人。

通过一张张老照片,三、四十年前的重庆幽暗民居、沉默的遗址所释放出来的史实,毫不逊色于微博热搜话题。

以上照片来自《典藏重庆:二战名城老重庆艺术影像纪念明信卡》,3个系列3本,《典藏重庆1》和《典藏重庆2》以市井民居、街道图片为主,《典藏重庆3》以名人官邸、建筑遗迹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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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师戴前锋花了30年拍摄重庆,留下消失的重庆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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