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微澜:金山夜话 20150924
说别
至于这“别”,在下的考虑,是分门别类的别。如果黄花梨中的海黄越黄算是个“分”的系出同门的话(老黄不分海越,所以勉强可以说“同门”),这个“别”字,考虑的则是不同类之间的别。老话说物以类聚,不同的类,自然有别。最常见的,比如正邪不两立,水火不相容,以及忠奸,真伪,新旧,古今等等,相互之间都是有一个分明的界限的。历史上的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也是这么个道理。
这样的相互对立,或者中庸地说:站不到一起的截然相异乃至相反的两极,窃以为算是“别”。
严格地说,如果把紫檀也好,黄花梨也好,当作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真”的话,那些李代桃僵的类似品,打擦边球的冒充品,如海洋性“紫檀”的马达加斯加黑酸枝卢氏黑黄檀,行内常用来掺入黄花梨木作的非黄,花枝,白枝,以及某些中南半岛产花梨等等,大概都是可以归于“不真”的“伪”类的。同样的,有些上好的红酸枝(往往是大红酸枝以及老广口中的油枝,在北方的接近说法叫做“老红木”,以及某些人口中的“印度老山红木”),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蒙混过关地充紫檀,这并不奇怪,在对前人给予无保留的充分尊重的大前提之下,从前的分辨能力是不比如今这样的仔细与精细的,因为科学求真,而前人,至少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前人,在“科学”这个领域上,不如我们这些后人。因为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沉淀中主流地位者是唯心与非科学的学科文化,比如经学,比如史学,比如谋略,以及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等等等等的记录而非推理,圣贤之言而非实证逻辑,所以才有二十世纪初年的新文化运动,既是对传统文化的反思,也映射了一个无法掩盖的事实:从前的中华旧文化,缺乏民主,缺乏科学。至少是不足,所以莘莘学子一呼百应,义无返顾地追求德先生与赛先生的Democracy & Science。这大概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五四精神之所在。所以才有五四当天抗大旗的傅斯年先生的传世名言: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这就是有别于从前的唯物而非唯心,要的是实证,要的是务实而非务虚。刨根问底。科学与学科,不是一回事。
说远了,反正这个“别”,对紫黄来说,就是个“去伪存真”。历史上以及宫廷中或许不乏将错就错地把些许外观“沉稳肃穆”的上好酸枝给当成“紫檀”来上贡或景仰的,这不希奇,倘若从前比现在分得还清晰,反而让人生疑。所以,历史上的以讹传讹也好,约定俗成的冤假错案也好,如今改来改去的,似乎大可不必,窃以为还是随遇而安好些。用伟大领袖的原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今人大可不必去追究与更正。因为历史上的汉文字,这“娘要嫁人”的“娘”,说的就是“女儿”,而不是如今理解的“娘亲”。如今宫廷中红墙内那些若隐若现总之是让外人看不端详的前朝紫檀器物,倘其中不幸有的挨不上如今界限分明的檀香紫檀,到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然后才可能潇洒走一回。
这世界上总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一时半会就可以折腾清楚的,虽然“真理越辩越明”是最高指示,可历史的轨迹证明:占据最高点的最强声音,往往强权在握,而非有颠扑不破的真理。
所以,把历史问题搁置,“没有人可以改变过去”。且专注于“如今”。这也可以说是个“别”。
区别对待的“别”。
如今的“别”,对于紫黄来说,这难度反倒是比较容易处理些。比如紫檀,除了印度,其他的什么缅甸也好,尼泊尔也好,非洲科特迪瓦也好,以及托名南美的巴西也好,通通都算不得是真紫檀的。马达加斯加的卢氏黑黄檀,更是差之毫厘以外的黑酸枝。相对来说,黄花梨的影武者要来得更有分寸,迷惑性也更高些。因为这黄花梨的定义多少有些界限不太分明。大名鼎鼎的二十一世纪初年红木国标(杨氏国标),可操作性就不是那么透明。于是行内屡屡有不和谐的声音。据说这杨氏国标只认海南黄花梨,其他的通通不认。可滑稽的是:行内有好事者折腾了各式各样的海南黄花梨让国标去认,竟也无法认个囫囵,更有甚者暗中夹带搀杂了个把的越南穷苦兄弟进去,却也有蒙混过关的奇迹。毕竟这黄花梨已尘封好多年,连这个“黄”字到底是什么时候戴到头顶上的都未必有一个共识,考究历史,从前只有不带帽子的“花梨”或者“花榈”,以及个别的“花黎”,在从前这大概是算不得标新立异的,虽然从始皇帝年代就推行了书同文车同辙,也可以说算是历史上第一回的“国标”,可这上推是一回事,下面接不接是另一回事,所以这别字异体字一直“阴魂不散”,整整两千多年,于是传到上大人孔乙己那一辈,还记得这茴香豆的茴字有四个写法。
所以,首先这黄花梨的“分”就比较有难度。于是这“别”也就自然而然地别有洞天了。
反正行内企业已经是约定俗成,不止一家两家都明白其中的道理,于是从南到北,从大到小,从新到旧,都对纹理缤纷的花枝也好,白枝也好,甚至学名大果紫檀的泰缅花梨也好,少不了的另眼相看,或者高看,在做家具开料时纷纷如淘宝般地睁大了眼睛。个中奥妙,套用广东人的一句歇后语:鸡食放光草,心知肚明。
这做家具的营生,用老广的话说,叫做“斗木”。何谓“斗”?攒斗的“斗”,也就是“拼接”的意思。这家具是“斗”出来的,也就是不同的部件一个一个“拼接”出来的。既然是各安其位的“拼接”,于是从古到今的约定俗成,这“各安其位”的“位”就有讲究了,也就是里外有别,上下有别,前后有别。简单地说,还是一个“别”。这合乎情理的约定俗成,或者传统,原本就不是一碗水端平的,历史上有证明:见光家具。所谓见光,就是见光的与不见光的用料有别。众所周知,红花当然配绿叶,众星分列来捧月。在这家具木器的“各安其位”的位的排列中,看面自然是最用心的,所以精益求精。从型,到材, 艺,都是最仔细的出品与安排。倘若这看面都上不了台面(呵呵:南方人说台面,北方人说桌面,一个意思),其他的大概也就好不到哪里去了。
话说到这里,这“分”与“别”的区别就出来了。
倘若是老老实实的营生,传统的做法,无非是好料做面,次料做里,或者规整料显外,拼补料藏内,这才是合理的安排,扬长避短,显能藏拙。大前提:老老实实的营生。
在传统的木作中,也只能如此。因为从前是没有如今这么多的作坊工厂打造家具木器的。远的且不说,直到十九世纪,大江南北的大户人家迁居嫁女打造新家具,基本上还是环视方圆百里,延请地方上有名的木匠师傅来府上吃住,东家按木匠的要求提供场地和材料,木匠老老实实地按东家吩咐的尺寸与款式“斗”家具。从前那个年代,就是这么出品长物。
后来这商品经济越来越欣欣向荣了,于是流通,于是分工,于是成行成市,于是有首尾不相见的神龙。于是传统的跑单帮木匠模式逐步让位于定点群策群力的木工作坊,木工作坊也逐步相互分工,有的专门做桌椅板凳,有的主要出箱柜妆盒,有的擅长寿板棺材,有的只弄牛枷马鞍。
这分工,分门,带来了效率的提高与质量的改善。经济性提升的同时,自然地也不免有人脑筋灵活地走了岔道取巧。比如说:掺料。
其实这最初的掺料,到主要是“将就”,而不是“牟利”。
比如东家出材料让木匠“斗”木,好木匠都有腾挪变化的本事,所谓物尽其用,不浪费。就拿这东家出材料来说吧,手艺人的传统,就是“惜福”,要个好名声,如果大手大脚,见利忘义,大户人家大吃,小户人家小啃,等于是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虽然是东家出材料,也懂得珍惜。
后来成行成市了,这“掺料”的考虑,多少有点变了味道。
反正是演化到如今,掺料的本事越来越娴熟,最高的境界叫做“障眼”,老法师也分不清楚。
远的不说,比如王世襄老先生,肯定当得起老法师这个名号了吧,一代大师的襄老自己就早早高挂免战牌:不参与。这当然是失足以后的亡羊补牢:被迫。因为现如今的出品让老人家眼花缭乱。一句话:跟不上形势。俱往矣。
如何跟不上?比如把马达加斯加的黑酸枝给看成了紫檀,比如把当代制作给看成了明或清。
人非圣贤。诚哉斯言。老人家收藏家具的当年,这长物份属四旧,家家户户弃若敝屣。一转眼,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从前的弃物成了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棺材见了也开个盖的好东西,自然有人别有用心地打打主意。
障眼,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原因何在?你我皆凡人,同在人世间。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
所以,人与人,还是有更多无“分别”的共同点。
既然障眼有利可图,自然有人项庄舞剑。
于是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掺料多轻松,粉丝也可以卖个鱼翅的价钱。所以现如今的家具“斗”木,屡屡有人剑走偏锋:真料做面,伪料做里,紫黄其外,什么海洋性紫檀,巴西紫檀或者非黄白枝花枝在内。活生生的例子,有某名企制作的紫檀花几,框架面板都是真东西,偏偏那看不清纹理的花板以及点缀小件的卡子花,用的“紫檀”来自非洲的科特迪瓦或者“巴西”。更上一层楼的还有“贴皮家具”,于是行内有言:真的卖不过假的,假的卖不过掺的,掺的卖不过贴的。个中道理:人望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从古到今,都是只有买错的,没有卖错的,买的没有卖的精。偏偏这“收藏”行当里总有人一根筋地为沧海遗珠式的“捡漏”而沾沾自喜乐此不彼。于是人同此心,总喜欢便宜。发展到如今,这便宜也成了硬道理。虽然明知道有古训: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
捡漏不是不可以,可有个大前提:自己有识别的真眼力,会看东西。
然后才是价格高低的考虑。
于是就有了这“别”的思索。
这个别,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识别的能力,关注的是真伪,在意的是好坏。与价格的高低的分辨,不是一回事。
这个“别”,需要的是个独立思考与鉴赏的能力。与之相对的“别”样,叫做人云亦云。懂不懂没关系,关键是千万搭上大师老师或者某权威做个连襟。所图的,还是个人同此心的利。
万古不磨义,中流自在心。
这个“自在”,大概可以说是一种“与别不同”的独立精神了吧。
紫黄收藏的思索,大概还真的需要一点“自在”。
是为别。
(紫与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