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因何不曾给贾母一个名姓,原来这两个字才最见其一生的分量
《红楼梦》贾母:几度风雨春秋,半世英雄浊泪
作者:成长的人生
“打从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我也经了些。”
世上没几个老人说得起这番话,独贾母说得起。
她,金陵侯爵之女,背靠史家——这个连中等城镇都装不下的庞大家族,以十六七岁的年纪嫁入那“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
丈夫代善大承祖风,为人敦厚谦恭,且与她举案齐眉。然而才几年哪,他便撒手人寰,留下她及两个幼子独撑门户。
年轻守寡的日子一过就是四十余年,期间,她以诰命之尊周旋于王族亲贵之间,经历过甄、王等家族接驾的尊荣势派,见识过世交中“朝为九卿夕为囚”的风雷骤变,饱尝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世间无常,也畅饮过人间烟火的骨肉情味。
自始至终,后世的读者们都不知这位初为侯爵千金、后为世府尊长的女性芳名几何,只知尊她一声“太夫人”、“老祖宗”,或曰“贾母”。
这“贾母”二字实在重若千钧,有她在,贾家便有了定海神针,外面纵有罡风疾劲,里头亦不至覆地翻天,此外,也因她的护佑,那一干少女也多享了几年相对静好的岁月。这或许是作者不愿意给她一个名姓的缘由吧,唯有“贾母”二字,才能够担当得起她一生的分量。
她是比王熙凤更炉火纯青的巾帼英雄。
“裙钗一二可齐家”,最当得起这句称赞的恐怕就是她。我们虽不知在她当管家奶奶的那些年经办过几桩大事,但是从冷子兴与贾雨村在第二回中的对话我们依稀可知:那些年贾府资财丰裕、运顺人和,一派蒸蒸日上之势。这其中必有贾母的功劳,而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她年轻时“比凤姐儿还来得”呢。
这种“来得”一是体现在实际的治家才能上。贾母虽因年老而放权,但危机时刻绝不推诿且出手凌厉。第三十七回中,仆从聚赌一事东窗事发,列位管理者们——从李纨到探春再到凤姐,均以为过犯不大,稍加申饬便可。独贾母一眼洞见其毒害,一语道破了“夜间聚赌可招来匪类、威胁园内女儿清白”的可怕后果。随后她令出如山、蛇打七寸,三下五除二便根除了这一宿弊,令园中上下莫敢不服。
二是体现在用人上。论理,世族大家的管家权应交给长房长媳,落实到荣府上就该是邢夫人。然而贾母没有墨守成规,她瞅准了邢夫人“秉性愚顽、刻吝异常、只知自保”的致命缺点,将大权交给了王夫人。
果然,王夫人虽然才短,但有责任有担当,且知人善任。接过权杖后她先是启用了王熙凤,一下放缓了贾府下滑的颓势。后来,危急时刻,她更是慧眼取中探春和宝钗这两位“贤相”,间接撬动了大观园的改革,为贾府又续了几年命。
贾府男儿个个不中用,谁知女当家们却一个赛似一个地能干。我们只看到王熙凤精明厉害,探春出手不凡,却很少有人注意到在她们之上有一个伯乐王夫人,更有一个通观全局、调兵自如的贾母。
她是护佑一方女儿乐土的终极母神。
贾母一生最得意的作品,就是她亲自调教出的女孩儿们。女儿贾敏不用说,其气度文采通过黛玉便可猜出三分;长孙女元春,小小年纪便能通过皇室的层层选拔得以入宫;至于黛、钗、迎、探、惜乃至后来的琴、岫、玟、琦,哪一个不曾偎傍于她温暖的羽翼、熏染过她非凡的艺术修养?
在她的庇护下,黛玉得以忘却丧母之痛,探春得以最大限度避开赵姨娘的侵扰,惜春得以远离宁国府的龌龊,就连外客宝钗、岫烟等,也能暂离不堪的原生家庭而寻得片刻安宁。
在世的日子,贾母行动坐卧都要带上这些“心肝”,一来享受被她们簇拥的温暖,二来带她们领略人间少有的至味清欢。
藕香榭边,那穿林度水而来的音乐,元宵节间,那只配以笙箫的、喉清嗓嫩的《寻梦》,还有凸碧山上,那随明月清风递送而来的笛声……女孩儿们原都是玲珑剔透的水晶玻璃人儿,在跟了贾母几年后,都越发出落的宝色晶莹、珠光夺目了。
她更是烽火岁月淬炼出的一块沉甸甸的美玉。
在担纲理家大任的漫长岁月中,在自己所知所能的范围内,贾母已经恪尽职守。她教养出了贾政这个品格端方的儿子,守住了贾府的半壁基业,给儿孙们带来了安宁福祉,让下人们享受了在别府不可能有的宽柔与优越。
然而,她的好,远不止此。身为世族闺秀,在历经了半世风雨后,她还拥有了一副安于天命、愈加悲悯的心肠。
她瞥见贾府败局已定,知道自己无力回天,所以更珍惜日益稀薄的天伦之乐。因此,大部分情况下她都对家族管理上的疏漏睁一眼闭一眼,只求儿孙团圆、夫妻美满,以便能让她日日“看着多多的人一起吃饭,最有趣的”。
非但如此,过了知天命之年后,贾母还越发惜老怜贫起来。无论是出身贫困的小道士,还是土里刨食的刘姥姥,都曾得到过她的体恤和礼遇。
真正的贵族精神在她身上得到升华,使她最终成为一块老玉,棱角全无,通透圆融。当然,也正因为此,她为贾府结下了最后一段善缘,使得家族败落后,仅存的骨血巧姐有了安身立命之处。
然而,就好像玉总有瑕一样,如此种种之成就依然无法掩饰她生命的缺憾。
首先,她没有将宝玉培养成家族栋梁。
世事洞明如贾母,也没能打破老年女性常见的心理局限——溺爱孙辈。在她的主张下,宝玉最大限度地脱离了礼法和功课的约束,终日徜徉于女儿丛中。这样虽保全了他的性灵,却也阻止了他的长进。一味陶醉于青春世界的他,毫不知家族艰难,亦不觉责任重大,以至于连黛玉都算出贾府恐怕“后手不接”时,他竟然说出了“凭他怎么后手不接,只要不短了咱们两个”这样的糊涂话。
然而面对宝玉这样的糊涂,贾母却选择性地失明了。她完全淡化了宝玉本该担负的重责,一任他懵懂度日,直至贾府突遭厄运时她才不得不面对这一事实:她的宝贝孙子不但无力应对世事,更无力复兴家族。
其次,贾母虽眼光老辣,却也好哄好骗。
她看得见贾府上下“两只富贵眼,一颗体面心”,看得见刁奴们倚势欺人,也看得见命运无常,但偏偏,她看不见某些宗教人士的伪善。她不知道,那终日进出家门、奉承她为祖宗老菩萨的马道婆,上一秒还为保佑宝玉出谋划策,下一秒就与人合谋要夺他性命。贾母完全被这帮人那套因果之说蒙住了心,不但对对方有求必应,而且还把护佑宝玉的重责交给他们。
可以想见,宝玉在遭其毒手之后,贾母非但不会怀疑到这班人,反倒会因恐惧更加迷信他们。这固然是小人之恶,却也是贾母之哀。
就这样,这位脂粉队里的头牌英雄带着生命的醇熟和巨大的遗憾走入了暮年。世界于她而言是分裂的,一边是福寿全满、天伦和乐,一边却是子孙糟朽、家族倾颓。黄粱一梦终须醒,当她于大厦倾倒、生命将尽之际将资财散尽时,面对着这位老人最后一次的护庇,不知那帮荒唐又无能的儿孙们会不会流下真正愧悔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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