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口就讲错

这是一个错误连连的荒唐世界。

错误,本来确实是生活的一部份,但只是一部份,不是生活的绝大部份。

然而世风日下,上帝也去打瞌冲了,这世界变得处处非错即误。

非但如此,还慢慢地积非成是,积“错”成“对”,而且好像碰不起讲不得,只好听之任之。经年累月,终于见怪不怪,指鹿为马了。

至于例子,就太多了。比方讲,买物事再不去拼档,不去计较积分、不去计算各种优惠等蝇头小利,就是戆徒了。

再比方讲,四个南京的大学生夜里睏不着,在宿舍自叹缺爱,便将四根光棍排成一排,写成11.11,发到BBS里,二十年后,居然成了十几亿人购物狂欢的日脚。

这么多错,我一时头上也讲不过来。

今朝就单讲一点,那就是一开口就讲错。

讲话讲错,是常事常情。只要是讲话,都会有错。

不过,开口伊始,多少还是有点准备的吧,一开口就讲错,就有问题了。

一开口就讲错了啥?

当然就是打招呼的最平常的用语了。

第一轮的装腔作势还在,比如“侬好”或者洋派点的“hello”。

接下来就不对了。往往直别别的就是“侬叫啥名字啊。”

尤其现在,样样实行实名制,买把菜刀也要被问“名字?身份证号码?”

断命的瘟病一来,又多了一样,“健康码,健康码!”

前两天到朱家角去买点牛踏扁吃吃,一看,栏杆通道几十米,门卫保安十数个。除了健康码,还要预约码。

本来我来景点白相,要么肃肃斯静,有声音也应该是一声 “欢迎光临”吧。现在呢,就是一声声的这个码那个码,连第一轮的装腔作势也不要了。而且一个个脸上一丝笑容也无,好像我们都是想混进去的捣蛋鬼。

这就是典型的一开口就讲错。

荒唐就荒唐在,狠多人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这两年,大家突然都对西方的《圣经》十分精通,被打了左耳光,右耳光没主动凑上去的,竟然属于“不配合”。

我承认,当岁月和美丽已成风尘中的叹息,我有旧时泪滴。

我的刻板印象一直是,跑上来就问“侬姓啥,叫啥名字”,不是那十年落到造反派手里了,就是犯事体进了“老派”。

小辰光,我去报名读小学,老师也要问一声,小朋友侬尊姓啊?大名自家写得来否啊。

尽管我读的是民办小学,所谓老师,都是从弄堂里抽调出来的读过几年书的阿姨妈妈。

爹爹姆妈还事先教好,不好直接回答“我姓郑”,要讲“鄙姓郑”。更不好顺着老师讲“大名某某”,而是要讲“草字某某”。

于是,我第一时间就会觉得,读书是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体,一点也马虎不得。

至于“你贵姓”和“免贵姓某”,好像是北方的讲法。在上海也听见过,因为上海也有狠多北方人。

江南地方,多数还是用“尊姓”“鄙姓”的吧。有人讲,还有自谦“贱姓”的?我没听说过,也大可不必吧。

1966年一到,这一套当然和其他“四旧”一道统统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连不分类。

不过,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千年习俗毕竟顽固,不那么容易被断根的。

那年头,工人阶级是领头羊,不但在厂里说了算,还要到学堂里去说了算。

工人阶级根正苗红,表现好就容易被提拔,一旦当了一官半职,就有了社交需要。更有一大批工人当了厂里的采购员,要全国各地跑的,也有了社交需要。

不管什么出身,人还是要装斯文的。有社交需要的他们能拾起来的还是老一套。那些年,在火车上是最容易交朋友的,大家开口伊始,依然是“尊姓鄙姓”、“贵姓免贵”那一套。

所谓和气生财啊。那一套肯定帮到他们的业务与工作了,于是大家越发娴熟起来。

恰恰上海本来就是一个商业城市,直到现在,做买办做公关还是吃香的。因此,在海派文化里,是有点崇尚头子活络,巧舌如簧,八面玲珑的。

至少不讨厌。所谓“礼多人不怪”。

直到1980年,在工厂里,“伊嘴巴老会得讲的”,绝大多数情况下,还是褒义词。弄堂里的爷娘也经常讲,阿拉小囡老实呀,不会讲,吃亏就吃亏了一张嘴巴上喏。

而一个人会得讲,首先指的就是一开口不会讲错。

1980年代,我当了记者。一开始还用通讯录呢,那个时候,还是要讲“尊姓鄙姓”的。

狠快有了名片。你问了尊姓,人家也不答,而是递过名片来。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大家都不问“尊姓鄙姓”了,饭桌相见第一句变成了“大家交换一下名片吧。”就像现在的面对面建群。

又过了十年,有了拷机;手机诞生不久,又有了短消息功能。你想,拜年那么重要的事体都立刻转移了阵地,遑论“尊姓鄙姓”这点小事。

再后来,有了昵称这件事,就彻底完结。老早如果不熟,问了尊姓就刹车,一般不再问大名的。现在好了,晓得了昵称,又不熟,还问什么真姓名。

终于你也不尊姓,我也不鄙姓了。大家还齐齐得了社交恐惧症,一律回缩,能不问就不问,绕着走。如此这般,面熟陌生,喊不出名字的朋友就这样越来越多。

于是,社交场合常常出现这样的尴尬,两个人相遇,激动地双手握在一起琼瑶,“侬好呀,侬好呀,侬最近好不啦,侬最近好不啦,最近忙点啥啦,不忙啥呀,长远不见了,哎,是呀——”,废话讲了一大通,就是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而实在要打交道的,绕不开姓名的,尤其事关眼门前的工作或业务的,就直别别地公事公办了:“侬叫啥名字啊?”

连最想保留传统的,也只好打一只弯转,拿张纸头出来,“要么请侬拿名字写一写好否啊。”还是没讲“尊姓鄙姓”。

千年的古风,像大熊猫一样,终于走到了濒危阶段。

我们都毫无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它走向反面。

比如签名售书,有的读者要写上款,我哪能办。有时我也讲,请问侬尊姓大名哪能写。年轻朋友反而会轧牢:“侬讲啥?”尊姓大名这四个字太陌生了呀。

聪明点的,写在手机里,到辰光递到侬眼门前。还是绕着走啊。

我总是觉得,尊姓鄙姓,恰似对对方心门的轻轻一扣。

问答之间,你甚至可以听到对方心门咿咿呀呀打开的声音,那是何等的美。

心门是要向外打开的,只有你我礼让,才会有空间。问亦一让,答亦一让,一问一答,让出了天地。

而直别别地问姓名,恰似伸手推门。对不起,心门无法朝里打开。

我最讨厌有人讲,不光什么尊姓鄙姓,一切客气,一切礼数都是所谓的“装”。大家爽气点,有话直说,有屁快放。

他们不知道,“文”这个字,本意就是文身,搅丝旁是后来加上去的。

而文身,就是“装”上去的美。文胸,也是“装”上去的美。讲得好听点,文身叫做“会集众彩,以成锦绣”。文章也可以是“合集众字,以成辞义,如文绣然也”。

那么文明呢?文化呢?自家去想。

一对夫妻,常常气得想杀忒对方,五十年没动手,遂成金婚,令旁人羡煞。

同样,一个人,虽不时有一些恶心思,但一生不付诸行动,也还算是一个文明人吧。

而嘴里说“有话直说,有屁快放”的直爽人,下班回家见了老婆,也不会直说“我要睏侬”的吧。

可见有话直说本身就是一只屁。

那么,有话不能直说哪能办?兹事体大啊!

文说呀。装着说别的而把这个意思带出来呀,比方讲,“哦哟,难过煞了,我去淴把浴哦”。

不过,一切好像已经为时已晚。

人性本来就是容易变坏不易变好的,就像一句老上海话所讲:“人搀不走,鬼馋穷奔”。

回头看,我们在粗鄙化的道路上已经狂奔了几十年,停也停不下来啊。要恢复什么“尊姓鄙姓”,一开口不讲错,何其太难!

就像越拆越少的老房子,也像奄奄一息的上海话。

我还写过:

也谈上海名媛

“三包一尖”曾断丧在那年夏末的上海街头

老上海热天价的16种正确打开方式

上海弄堂童谣小全

“老克勒”,只是个传说

“上只角”,“上”在哪里?

上海话里濒危的99种对人的贬称

上海人家早饭鄙视链指南

应读者要求,将我曾经写过的所谓“十万加”罗列如下:

上海人的做人窍坎:“九个要”与“一个覅”

说说上海人的“腔”和“调”

三人三家三碗三虾面历险记

老底子哪能“摆桌头”

“淮国旧”里“领市面”

廿六号,买米去

梦回淮海路那个最后的街角

“沪普”故事:老清早外婆很忙

上海话形容面孔难看的44种讲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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