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驾到:那年麦收【祁新辉】

记忆中的家乡麦收,就像一群身怀绝技的剃头师傅们,又对他们这个年年皈依,岁岁还俗的大客户联袂施实的一次剃度活动,只不过他们用镰不用刀而已。远观他们亦步亦趋的样子,几乎古今一画,但近看了他们的调度与指挥,却知户户有差,家家有别。譬如我家这项活动,或麦收的调度、指挥权,自包产到户至我分家前,均被父亲掌控垄断。

父亲好像不在乎那个盘旋在村头上空布谷鸟的善意提醒;似乎更看重他那块儿早被按压、拉拽成弯腰的磨石上,滋啦滋啦的务实催促。其实他比谁都清楚,这个即将开始的任务,是一项苦累与喜悦并举;艰辛与坚韧同在;天象与众生争食的较量。此刻,他需要的不是那种诗意的咏唱,而是这个拙朴的信念引领。所以他才把家里的每一张镰刀,磨成了鲜亮无比的旗帜。他先拣了把最大的,尔后,才将这些常规但同样锋利的镰刀逐一发给大家。稍顿,他第一个跨出了院门,像一位策马迎敌的将军,统率着他这些男女不等,老少不齐的兵们,疾步走向六月里天烧地熏的麦野,我家的麦收大幕,仿佛就此拉开。他这种必胜的信心和十足的把握,既来自那个粗粝的窝头里滋生的卑微;又来自那个丰腴的馍头中体面的魅惑!他深知大锅饭的利弊,但在麦收这件事上,他还是特别喜欢大锅饭那种集中优势兵力攻坚克难的架构。至此,我家的麦收,看似跳出了大锅饭的藩篱,但实际上仍旧停滞在大锅饭的形制。

我们来到那块等收待刈的麦田北头,他稍作布置,就率先让他那把超常的大镰刀在几垅至稠至密的麦丛里叫嚣起来。随后,是分布在他两边的那些镰刀,发出同样悦耳的合鸣。不大一会儿,他就把大家依次甩在身后,自成一个由他领航的雁阵。不是他先下手为强之故,而是我们的割技确不如人矣!我们几乎用尽了浑身的解数,无一能打破这个阵形的稳定:翼左是母亲、我和小妹;翼右是姐姐、我媳妇和大妹。我和媳妇虽又连续发起了两次穷追,但还是不能撼动他的标杆地位。可能是他发现了我俩的企图,或他有意缩小与我俩的距离,竟还时不时地直起腰来,扭头向后观望。他这个架势既像督促又像挑衅。我们个个都累得腰酸背疼、速度明显放缓时,他这才折杀回来,帮帮这个,接接那个。就凭父亲的年纪,估计他此刻的腰酸背疼肯定比我们厉害,但他就是不吭声,断不下达让大家原地休整的命令,他就这样一直在前面榜样着我们,无意间合成了这幅外表优雅,但内含全是父亲的隐忍,或隐忍中全是父亲之经典画卷。稍后,该画卷就被我横生的一个枝节戛然打破。

原委是我弃镰到不远处的洼地里小解时,意外发现有个别人家用上了小拖拉机推排子。回来后,我把这个喜讯转告给父亲,父亲不喜反嗔。他觉得我在此时作此转告,大有好高骛远和动摇军心之嫌,遂当即把大家叫停,就地召开了一个现场批教会。他采用了赋比兴式的惯常用语,先说我是马瘦毛长!后说我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再说我这是典型的好逸恶劳!最后又归纳成中性的挖苦,说我是这山望着那山高,不吃苦中苦,怎品甜上甜呢?我明知父亲这是项庄舞剑,所以就顺势装成了他意指的那个沛公,任其深批痛教。窃以为态度愈诚愈谦,愈能给大家争取点休息时间。我借此小聪小明,暂表了对父亲不体察下情的些许不满,但分家后方知,这种以小忍和小不满,换取大逸、大安的做法,正是父亲的睿智。此后,父亲见我在接下来的割麦中知耻而后勇,善莫大焉;或我在割完麦以后的捆麦里表现突出,这才促使他在来年的这个时侯,将摇曳着满地麦香的八亩麦田分给了我,并还让我另立了门户!

父亲与我分家,不知是他掐算准了,由我亲撑的麦收将不再用镰?还是他觉得我除割麦以外的其他劳动科目均己达到分家的限定条件?反正父亲分给我的八亩麦田,全被一辆突突着黑烟,像得了哮喘,但仍在死拼硬抗的小拖拉机剃成了秃子。我和媳妇独处在正晌午的日头底下,孤赏着摊放遍地的麦排子,不由地想起了父亲!一股离群的怅然瞬间袭遍全身,好在我二十六岁身体里到处都是青春的躁动,当即就把它们给撵了出来。我和媳妇乘势投入到捆绑麦个的繁琐劳动中。但绑来绑去,无一成形。这时,一向勤谨的媳妇却作出一个有悖常情的懒决定:这事儿不怨你,不怨我,都怨今个的日头儿太毒啦!依我看,现在咱们赶紧回家去睡觉,等黑价上了潮气再过来。我立表同意和支持!

媳妇为打赢这场夜战,专程去了趟娘家,把她待字闺中的妹妹请来,全职照看我五岁的女儿。我俩的后顾之忧迎刃而解后,加之小半天的合理休整,入夜,我俩带着成倍增长的精力,稍没声地走出了家门。夜幕下的阡陌小路,虽若隐若现,但凭借往日的稔熟,依然脚稳步健。不大一会儿,我俩就来到了那块充满挑战的麦田。这些暴晒了一天,仍在黑暗中泛着微亮的麦排子,虽还没有完全褪去燥热,但它的性情已开始变柔变顺。我俩各占了一排,就开始窸窸窣窣地捆绑。捆麦个儿是个无须蛮力的巧妙活。它的技术核心全在打腰儿上。我用的是通常的一条鞭打法:就是顺手抽取两绺麦子,把有穗的那头拧连在一起,然后急张着这个腰儿,速卡到麦排子上,猛往里搜罗散麦,觉得大小合适了,就顺势单膝一顶一箍,一拧一掖,一个麦个就大功告成了。媳妇打的是老婆籫,它的独到之处是随手抽取一绺麦子,也是握往带穗的那头一拧,但仅用只手就将一绺麦子一分为二……这种打腰儿法,即快又敏,所以媳妇总是绑在我前头。她因嫌我绑得慢,这才将她这个从外传的打腰法传授于我。我一个生、两个熟、三个、四个熟如故。我俩因开端良好和火线传艺,不大功夫,就绑了好几遭地。这活看似轻闲,但总是猫着腰,繁琐地重复一套动作,绑久了就变得沉重。几遭地下来,我俩均是汗流如注兼腰酸背痛。我伺机对媳妇说:咱们歇歇吧。媳妇说:还没干活就歇,你对得住我那几个咸鸡蛋吗?谁的腰不疼唉,我告诉你,越疼越绑,越绑就越不疼了……我明知媳妇这是哄人的话,但未征得她的同意,只好继续。不知又绑了几遭几排,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辰,当我再次向媳妇提出歇息的请求时,她却欣然答应。

我俩背靠背坐在一个喧腾的麦个儿上小憩。此时,深寥的天宇上,似有三两只星斗,正诡秘地向下扒瞧;静寂的四野,听不到一声虫鸣,只闻得浓郁的麦香和彼此的心跳声。我当时最大的心愿,就是这样无限期地依着,无打扰地靠着……孰不知流过汗的将息,竟然如此美妙!这时,天边突亮一道哑闪,媳妇慌忙把我捅醒:咱赶紧干吧,说不定天要下雨!我顿时倦意全消。一轱辘跃起,又与媳妇手忙脚乱地捆扎起来。此后我再也没有嚷过停,我紧随媳妇的节奏窸窣着。又不知过了多久,天上也没有掉下半滴雨来,但此刻的天色,却被我俩由黑绑浅,由浅绑出了远村里隐约的鸡鸣。眼前也渐次褪化出密麻麻的一排排麦个子。这时,我跟媳妇才不约而同地停下手,因为眼前的景象不仅让我俩惊愕,而且还让我俩无端地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好家伙!没想到这八亩地的麦排子,在消耗了我俩几乎全部的能量之际,也被我俩消耗得几乎所剩无几。我俩虽是精疲力竭,但仍要作困斗之举。突然,我发现地头上静穆着一个人影,定神一看是父亲。此刻,他正凝神观望我俩,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但知道他的眼神里充满惊悸:这是你俩夜个黑价绑的?我俩嗯了一声。一夜没合眼?我俩又嗯了一遍。父亲的眼眶开始泛潮,喉结也上蠕一下。他默声走到麦地里,顺手提了几个麦个,见个个结实,他这才满意地抬手将一合香烟抛给我。这是父亲最高级别的奖赏(他平时从不买这种带把儿的香烟)随后,他吩咐我俩,趁凉快赶紧回家拉小车,他说剩下的由他来绑……

大概就在那天傍晚,我家地头的场里,也隆起了两座巍峨的麦个儿垛。我懒散地依在麦垛上,思谋着之后的脱粒工序,肯定也不轻闲,但我毫无惧色!因为我比谁都明白自己,你既然能把一排排的麦排子捆绑成个儿,又把它们矗立成山,难道还有困难能难倒你和媳妇?这次麦收之后,我被扣了多年的“懒驴上磨屎尿多”之赖名,一夜之间就被父亲亲手摘掉!至此,我在不知不觉中已悄然被父亲打造成了既能驾驭麦收全局,又富含隐忍,两手都在抓,两手都过硬的那种男人。虽然我后来转了行,但我从父亲身上学到的隐忍术,仍让我在那个行业里屡建奇功,屡获殊荣!

【作家简介】:祁新辉,男,1964年生,石家庄赵洲人。务过农,当过兵,做过工,教书时,因超生被开公职,但好文之心不改。曾在《河北日报》、《燕赵晚报》、《太行文学》等报刊发表文章数枚。其中“科技女婿嫁进村”获《河北日报》“轮胎杯擂台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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