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梢子(六)激情的早晨
有德喝过浓茶,早起去干一件很让人想不通的事,这事后来我才解开的谜团。但是那一天早上,我想看看有德去干啥时,世荣叫我说:
“海子,我们俩抬水走。”
我答应着,跟他一起起身出了小屋。
初到山圈的第一夜,有新奇与孤独,也有忍耐与克制,实际上,你根本没时间想太多,就像早晨起来,卷好铺盖,紧接着要做的事,是先去抬水。没有洗脸刷牙这个环节(准确说大家都没有刷牙条件和习惯),生存环境就是这样,你首先学会的是适应。
在我还没注意的时候,世荣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了一只木桶,这种桶我们家就有,完全是用木板箍成的,只有箍子是铁的。与后来的铁皮水桶相比,木桶重多了。抬水的不是扁担,而是一个原生的木头杠子,像是槐木的,还有些弯。世荣用这个杠子把木桶挑起来,扛在肩膀上,两手抓着杠子下坡向对面山沟走去。我收拾了一下东西,跟在他后面走,没走几步,世荣就把头一抬,仰天来了一嗓子:
“好不难熬人也……”
我被他差点吓一跳,这是典型的秦腔念白呀!接着,世荣开唱了:
今日见面非容易,
千言万语无从提。
走上前来忙施礼,
劝公子莫生气且展双眉
……
后来我才知道,世荣唱的是《李彦贵卖水》的唱段,他的乐观与洒脱感染了我。
清晨的山沟里,寂静无声,鸟儿停止了歌唱,花朵还没有开放,地上的青草刚刚冒出一点嫩芽,这个春天,世荣高亢的秦腔声震撼着错下湾的山谷。虽然没有伴奏,但山谷里有奇妙的回声,那高高低低的梁峁沟坡,大大小小的悬崖峭壁,巨石或者小草,形成了天然的音棚,回荡出无与伦比的旋律。山沟里有一条蜿蜒的小路,世荣边走边唱,他圆润嘹亮的声音时高时低,顿挫抑扬,我跟在后面,已然陶醉......
涝坝离羊圈有一二里路,这是一个天然的石坑,紧贴着旁边的一道石壁,石崖顶上垂着一缕野葡萄藤。坑里的水清亮亮的,但有些黄,上面还漂着些杂草和羊粪蛋儿,世荣用瓷缸轻轻舀去水面上的杂物,泼到一边,再将水舀到木桶里。这个石涝坝是附近唯一的水源,既是牧羊人的饮用水,也是周边鸟雀和小动物的水源。
家国哥做了一锅玉米面的馓饭,玻璃瓶子里有咸菜,三个人就着吃。院里的一块大石头,是放羊人的石桌,也是石凳,早饭就是在这场院里吃的。
饭香在空气中荡漾,羊圈里的大羊小羊们抬眼望着,它们或许不认识我,睁大眼睛打量着。卧着的大羊在反刍,昨天吃的青草,先吃在肚子里,晚上回来还要再回味咀嚼一番;有调皮的小羊羔,卧在了妈妈的肚子上,母子都是一副幸福的模样。
这个时候,我才有机会仔细观察羊圈的情况。整个羊圈背依西山,小屋靠北,南侧是两个羊圈,再往南是几条小沟岔。两个羊圈地面自西向东呈坡形,坡顶地势较高处,各有一个空间很大的窑洞。下雨下雪的时候,羊可以进到窑洞里去。羊圈的墙大部分是石头垒砌而成,两个羊圈中间的隔墙是用羊柴块砌成的。所谓羊柴(che),其实就是被羊群踩踏实了的羊粪,天长日久,板结得跟石头一样坚硬。羊柴既是好肥料,也是燃料,还是建筑材料。山中的百草经过羊的胃消化之后,累积在羊圈中,最终有了不一样的特质。
吃过早饭,收拾好锅碗,就要准备赶羊出圈去放牧了。有德和世荣披上毡袄儿,带上干粮水壶和羊鞭,有德还拿了一把小䦆头,可谓全副武装。羊毛制作的毛鞭,可是羊户长有力的武器。大羊得先出圈,让哥、有德、还有我,三人一起在圈门口配合。一组的羊先出圈,二组后出。
让哥说:
“大羊出圈,得把羊羔子赶出来。我在门口堵,海子你去赶。”
披挂整齐的有德提着䦆头站在羊圈门外,他要认真仔细清点一遍羊数。
一个大群三百多只羊,就是一支真正的部队,山羊绵羊,大羊小羊,羯羊julu(句吕),羝羊(种绵羊)骚胡(种山羊),各种各样的羊组成的队伍,从窄窄的羊圈门里水一般涌出,它们争先恐后,山羊长毛披肩,双角高耸;绵羊甩着大尾巴,昂首挺胸,气宇轩昂。圈里的母子难舍难分,咩咩叫个不停;圈外的羝羊顶着一双粗壮的盘角,一出圈门就开始捉对打头,争风吃醋。山坡上,羝羊冲锋陷阵,尘土飞扬,激情澎湃……
这热闹的场景早已消散了生命所有的沉着与冷静,他们都是自由而又独立的灵魂。
要到山野里去开心了,羊的工作就是攀山越岭看风景吃嫩草,吃了拉,拉了再吃。吃饱喝足之余,就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有德在一大群羊的包围中如鹤立鸡群,他用䦆头把清点着羊数:“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五个五个数羊,这是有德多年养成的眼疾手快的功夫。数完了,羊群已聚成一团向前走去,有德像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挥起毛鞭,使劲向空中一甩——
“叭……叭……”
惊雷般的声响划过山谷,回声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