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的礼物——厄尔布尔士山下的围棋故事之十七
冠军的礼物
二十多年前的伊朗，会说中文的伊朗人少的可怜，而会下围棋的伊朗人我更是从来也无缘碰上一位，如果有的话。因此，那年我所参加的所谓中日韩三国伊朗围棋争霸赛在举办地伊朗从头到尾既没有任何当地媒体采访报道，也没有产生任何轰动的新闻效应，更没有举办任何现场大盘讲解，供当地棋迷莅临欣赏。这是很令人遗憾的事。
但是，德黑兰并不是围棋荒漠。德黑兰这座美丽的城市当年就居住着数以千计的中国人、日本人和韩国人。在他们之中就必然有一些人会下围棋。虽然这个围棋群体的人数不多，围棋技艺也远不是专业水平，但是他们对围棋的热爱丝毫不亚于专业棋手，他们之间互相竞技搏杀的激烈程度也丝毫不亚于国际职业围棋大赛。因为他们在比赛中所做的与职业棋手们一样，都是为了追求一个同样的东西——棋道及其给予棋手的尊严和乐趣。
当然，要说这次围棋比赛对德黑兰的影响那还是有的。
比如，此次围棋比赛虽然没有吸引到什么伊朗人前来观战，但却吸引了不少中日韩三国驻伊朗使馆的外交官员参赛或观战。这些人都是开车来的。（德黑兰的公交车也有不少，自己也曾经多次乘坐公交车到德黑兰各处观光。车票很便宜，几个里亚尔即可。但因这是比赛，晚上不知何时可以结束，加上也始终没弄清有没有公交到那里，于是我每次也都是开车去比赛的。——作者注）所以每到周末，濑户先生别墅大门外的路边或者院子里面经常停靠有十多辆甚至数十辆挂有外交牌照的汽车。这一现象很快便引起了一贯对外国人比较关心的德黑兰警方的注意。
我注意到，好像从第2个周末的比赛回合起，大概也就是那年11月底吧，每到比赛那天下午，濑户先生住宅外的马路上和大门口总有几个德黑兰交通警察在那里指挥交通，疏导车辆，维持秩序。我每次都是开车去，我的车牌也是外交牌照，所以每次我都能享受到这些警察对我的关照。这些关照包括手势，敬礼，再手势，直到你的车子停靠妥当。你下车时还有一个敬礼。濑户先生的别墅南面靠着一条繁忙的大街，门口原来就经常停满了汽车，坡上的院子里也泊不了几辆汽车，所以，除非去得够早，否则在那里泊车绝非易事。德黑兰警察的认真与负责真帮了大忙。真谢谢他们！
那天晚上我在取胜了日本的佐藤5段之后，又连着经猜先执白赢了一盘。这盘棋的具体内容我有点记不清了，但下棋过程中发生的一件事儿却还有很深的印象。具体情况大致是这样的：我这盘棋的对手是韩国人，可能姓朴，名字已忘记，只记得年约四十多岁，身份好像是韩国一家大型商社的高管，模样很普通，是一位业余4段。
在比赛前的例行寒暄时，我曾问他是否认识我的另一位韩国棋友吴敏焕2段。他只说听说过，但不认识。不过，下起来后我发现，这位朴4段棋风其实很像吴敏焕2段：喜欢战斗，作风也很顽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下棋速度快。那盘棋，执黑的他似乎也和我走了一种吴敏焕先生曾经和我走过的那个挂子外碰的定式，只是那时的我早已熟悉这个定式的套路和变化，见怪不怪了。所以，那盘棋我们双方下得都很快。棋到中盘，虽有过几次激烈的战斗，互有损益，但局面依然还很平稳，大家似乎也都没有犯什么大错。刚从荣升“5段”的意淫中清醒过来的我开始琢磨道，这样下去，如何才能在官子上胜他呢？
可就在这时，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儿发生了。
他在攻击我的一块棋时，飞罩了一步。直觉让我感到这步飞有漏洞，我那块棋可能已是活棋，无须自补了。可我正在迷惑是否要补棋时，忽然见到这位朴4段又急忙伸手将这个子横移了一格，使之由小飞变成了小尖。然后，他对着我恳切地说：
“I amsorry, Mr. Shi. It was careless of me, not my original intention.”（中文意思是：对不起，史先生。是我不小心，那不是我的本意。）
朴4段的英语很好，但我并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他落子后又伸手改动落点，其间不过短短三五秒钟。要不是他又说了这句感到不好意思的话，我可能都不会有所反应的。不过，现在既然他说了，而且态度又很恳切，那我是该有一个态度了。
这时的旁边只有两个观战者，也不知道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可能恰巧在朴4段悔子时没有注意到，但他们在听到他说出这么一番难得听到的话语来，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他们都将关切的目光集中到我的脸上了，那探究的神情好像是在说：
史先生，你会怎么办呢？
说实话，当时我虽然对那步改动过的小尖产生过有种需要补棋的感觉，但并没有搞清楚是否真的需要补棋（因没有复盘，那盘棋下完后也没有搞清楚）。而且，这位朴先生的目光和语言都是恳切和真诚的，我也相信如此。所以我就随口说了一句英语：
“You prefer，please.”（意为：请你自己定吧，或请你选择吧）
朴4段听后肩膀似乎抖动了一下，垂下眼帘，略微沉默了一会儿，就坐在沙发上向我点了一下头表示谢意，然后又一次伸出手去将那个子移了回去，小尖又变回了小飞。
韩国围棋一直以敢于标新立异和创新，敢于打破旧定式和创造新定式著称。这也是韩国流之所以战斗力强大的一个重要原因。其实，我认为，韩国围棋之所以强大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这个原因与棋艺无关，而在于其国民的道德修为。那时，我与韩国人接触不算很多，且大多是围棋爱好者。但我感觉到，无论是吴敏焕2段，还是我在比赛中所遇到的各位韩国棋友，如金6段和崔4段（一秘）等，他们对待围棋都有一种尊重棋道的精神。这位朴4段先生虽然曾经犹豫过，但他最终的选择仍让我敬重和欣赏。
在朴先生依然选择小飞后，我没有自恃活棋而脱先，还是继续应了一步棋，算作回报吧。但这不仅仅是补棋，而是一步以守为攻的棋，由此便就地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可战斗的结果依旧是局部两分，互不吃亏，但附近原本薄弱的白棋却因此而意外地得到了补强。这样，全盘白棋无弱子。白棋优势隐然可见。于是，朴4段又强悍地打入我的另一块空，连着捡最强手走，不惜打劫，试图搅乱棋局，扳回颓势。对此战法，因早有经历，了然于心，我也并不怵头，同样以强硬招数应对。于是双方便又进行一场难解的战斗。
这盘棋也算下得过瘾。双方几乎处处争斗不休，直到收官阶段似乎还有打劫，还有转换。我也感到周围的观战者开始多了起来。要说棋局内容好看，我觉得自己在那次比赛中下的十多盘棋中，可能就算我与朴4段所下的这一盘了。可惜的是，写这本书时，我怎么也记不住这盘棋的其它细节了。我只记得这盘棋杀得很厉害，耗时也很多，最后对方下崩了，是我苦战后中盘胜。但是，朴4段在那步小尖还是小飞问题上所表现出来那种约束自我、规则为重的举动却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不过，由于相隔时间太久，我的确有很多关键的人和事记不清了。比如，前面在描述我于夺冠之夜所下的那最后一盘输棋时，在叙述我的对手日本丸红株式会社社长春名和雄先生时，就曾在其姓名后加了一个问号（?）。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的印象中这位棋友是日本丸红社社长没错，但我确实不能肯定这位老先生的名字了。
后来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国内国外、南方北方不停地调动工作和搬家。在伊朗这次棋赛上交换来的几乎所有棋手的名片都散失掉了。书中所介绍的与该赛事有关的日本和韩国棋友的姓名，除了个别人外，大多是仅凭我的记忆写出来，包括东道主濑户先生和丸红社社长先生在内。这些人名也许是对的，但不排除是我记错了。有的很重要却又印象模糊的人名，我还专门上网检索，试图找出什么更多的线索和依据来进行佐证或减少谬误。遗憾的是，此举收效甚微。
春名和雄先生在中国名望甚高，对中日两国经贸发展曾做出过很大贡献，而且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时任日本丸红株式会社社长，可我在自己的回忆录中依然不能确定，实在是不礼貌的事儿。在这里，我必须对故事中的当事人以及本书的读者说：我很抱歉。请原谅！
7月5日和7月6日公众号发表的《楔子》与《说在前面的话》中说到，我夺得这第一届中日韩三国伊朗围棋争霸赛后所获得的奖品竟然是一尊硕大的印度女郎塑像，而且，这个异域女郎还非常漂亮。我必须说，这都是真的。因为这尊美丽的塑像今天还摆放在我的家中。虽然有些陈旧了，颜色暗淡些了，但那份异域的美丽以及这份美丽所承载的疑问却依然如新，丝毫没有被磨灭掉。每当看到她袅娜的丽姿，华美的服饰，都会让我想起这届中日韩三国业余围棋赛事，也想起当年在伊朗夺冠时的情景。那些人，那些事，真是让人怀念啊！
我还依然记得，那个夺冠之夜，当棋赛的组织者——韩国驻伊使馆的崔秘书打开装有这个异域女郎塑像的礼盒，现场人们看到这个色彩艳丽、珠光宝气的塑像时不由自主发出来的那个声震屋瓦的惊叹声：“哇——！”
我一再说这个美人塑像很漂亮并没有言过其实。那天，在我搂着她向各位棋友和观众鞠躬答谢致意刚结束，立即就有好几个人围将上来想一睹我手里捧着的那尊异域美人塑像了。对此，我一直感到奇怪：棋赛组织者为何要将这个漂亮的异域女郎作为冠军奖品呢？
说她是印度女郎，是因为她的模样和衣着像印度人。其实，她也有点儿像阿拉伯舞娘。她的发髻高高盘起，用金丝带包裹住，中间处还打了一个花结。金色的头饰将黑色的纱巾固定在脑后。这种装束既像印度女子也像阿拉伯舞娘，真让我吃不准。
还有，她的妩媚脸庞的眉宇之间点有一个红痣，只不过这个红痣不是用颜色画的，而是一颗紫水晶镶嵌的。她的左鼻翼上也嵌有一颗紫水晶，双耳挂着一副紫水晶和白玉石镶嵌的大耳环，胸坠下端则是一颗较大的绿水晶。她赤着脚，手指甲和脚指甲上都涂着紫红色的指甲油，显得非常雅致。肌肤白里透红的她身着一袭黑色的、用轻柔的真丝织成的露脐莎丽，所有边缘处都绣上了宽宽的用金色纤维编织出的图样各异的花边，高耸的胸前还罩着一副横绣着若干条金色花瓣的黑色布拉（英文：bra）。而且，其莎丽靠近小腹部的地方挂有一个镶嵌着紫水晶和黑曜石的较大挂件。整个塑像的做工细致而精巧，身材丰满而娇俏，面容俏丽而柔和，有着女神一样的圣洁与美丽。谁看了都会忍不住多看她几眼。令人叹为观止。
可是，直至今日我也始终没有想明白：那次棋赛的组织者为什么要把这尊美丽的女郎塑像作为东亚的中日韩三国围棋比赛冠军的奖品呢？难道这尊美女塑像与围棋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吗？要知道，我们的比赛全部是在伊朗伊斯兰共和国而不是在印度或者什么阿拉伯国家举行的啊！可这个问题我当时不好问，现在呢，则无人可问。这是我心中的一个疑团，不知是否有当事人或读者看到本书后能给我答案？
不过，当冠军的感觉还是挺好的。
当晚，几乎所有在比赛中与我对弈过的各国棋手均先后与我打招呼，表示祝贺。这些人虽然大多输给我，但看得出他们的祝贺都是真诚的。佐藤先生甚至还走过来抚摸着那尊漂亮的印度女郎塑像，用打趣的口吻对我说，“Mr. Shi，If I knewthis beauty was the award of the champion，I shoulddo try to defeat you，and get it .”（意思是：史先生，如果我早知道这次冠军的奖品是这个美人儿的话，我一定会努力打败你，得到她。）
“But the factis I got it.”（意为：但事实是我得到了她。）我感到很抱歉似地说道。
围棋就是这么吸引人，它可以让人在对弈时感受到胜负的残酷，也能让人在“费厄泼赖”（Fair-play，意为公平游戏）竞争中感受到真诚的友谊，而且，这友谊可能来自于你的对手，一个赢过你或者输给你的人，无论他是哪一国人。
比赛之后的几个月内，几乎所有碰到的熟悉自己也知道我夺冠情况的中国人、日本人或者韩国人，都会向我表示祝贺，甚至当时中国新任驻伊朗大使华黎明先生和夫人凌文蕙大姐闻讯后还专门邀请我和我太太到他官邸去做客，详细询问夺冠过程，对我褒奖有余。在一次名不见经传的国际围棋比赛上所获得的同样名不见经传的冠军竟然会受到人们如此的关注，真没有想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