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志亮 |不能让母亲忘记我的生日
我回答了娘。可是我的心,却抖颤了一下,胸口蓦地感觉有些堵,眼眶发热,泪水好像就要落下来了。
母亲,我亲爱的娘,你真的老了吗?
母亲在老家胡同口闲坐。
记得年幼时候,自己是不知道自己哪天过生日的,似乎也永远用不着自己记。因为如果哪一天,发现饭桌上的窝头煎饼咸菜突然换成了满满一大蜿白面面条,而且面条下面还卧着两个小白鸽一样,让人望之便垂涎欲滴的荷包鸡蛋。不用说,这一天,就是我的生日了。
记忆中的生日,从来也不曾见过生日蛋糕,没有生日歌,没有谁说生日快乐之类的话。有的,除了卧着荷包蛋的白面面条之外,印象最深的就是母亲的目光了。这一天,从早晨醒来开始,似乎一整天都跑不出母亲的目光。穿衣、吃饭的时候,上学、玩耍,或者打猪草出门的时候,回到家的时候,一直到夜里熄灯睡觉。母亲手中忙着这样那样的活,而目光却一刻不停地追逐着我。
母亲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身体羸弱,加之为穷苦的生活所累,长年病恹恹的。但这一天,母亲的目光是明亮的,温柔而有力量。我蹦蹦跳跳在这样的目光中,如同沐浴在清清爽爽的甘泉里,一整天都满心欢喜,浑身舒畅。好像,我过去一年的身高都是在这一天蹭蹭拔高长成的;似乎,我未来一整年的路,都有母亲这样的目光相扶着,指引着。
我和母亲玩自拍。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随着年纪一天天长大,成家了,再后来住进了城里,距离母亲似乎越来越远了。然而,每年逢着我的生日,我都是携妻带子,赶往村庄,回到老屋,和父亲母亲一起度过。我知道自己的生日就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但我也知道,这一天对于父亲母亲来说,却是一个特殊的、重要的日子。这一天和他们一起度过,感觉自己的生日就有了意思,就添了光彩。
母亲是不识字的,初一十五的她不太关心,也搞不太清楚。但是,对于我的生日,母亲却总是记得清清楚楚。这一天,母亲必定一大早就开始忙活,精心做一顿白面面条,其中的一碗还要卧着两个小白鸽一样的荷包蛋。所以,无论身在何处,无论有事没事,无论早晚,这一天我原则上是要和妻儿一起赶回家的。记得有几次因为这事那事的走不开,等赶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晚。回到家,进了屋,一眼就看到了锅里滚开着的水,母亲亲手擀的面条舒舒服服待在高粱秆编的盖垫上,就等着下锅开煮了。
当然,总有母亲那明亮的,温柔而有力量的目光。
可是,今天,母亲却问我,哪天是我的生日……
87岁,在当今社会,这个年龄应该还不算太老吧。父亲过世以后,母亲的身心都经受了不小的打击,好在挺过来了。母亲现在除了耳朵有点背,反应有点慢,牙齿不太好外,面容清瘦,精神不错。在老家住着的日子里,清晨六点左右起床就到街上去溜达一趟,有时候还在院子里拔拔草,扫扫树叶。白天,如果没有人来家里找她说话,母亲就去街上,找个阴凉处和邻里的嫂子大娘们聊家常,说说笑笑,好不开心。听闻一些新鲜事,还回家说给我听。母亲多年来依赖的一些胃药止疼药什么的,老了老了,如今却基本也不需要服用了。饭量也算不错,清晨泼蛋茶喝,晚上一袋牛奶,天天不间断。妻子专门为她烧制的肥肥嫩嫩的红烧肉,是她的最爱,每天都要享用几大块。
今夏雨水多,院子里几棵梧桐树遮天蔽日的,弄得老屋太过阴湿,我便请人把梧桐树给伐掉了。伐砍梧桐树的时候,树冠上粗大的枝条掉落下来,无情地把一棵老柿子树的枝枝叶叶给砸了个净光,只剩了一根独立的树干。虽然心疼,却也没有办法。我没把这树干砍掉,和老屋之间拉了一根粗长的铁条,做晾衣绳用。我惊奇地发现,虽然已经是秋天,那光秃秃的柿树主干的顶端处,如今却抽出了崭新的枝叶,鲜鲜嫩嫩,翠翠绿绿,像一窝欲展翅飞翔的小鸟,在初秋的晴空中闪着熠熠的光,透着生命无限的力量与美好。
新开的月季花和光秃秃的柿树干顶端长出的崭新的枝叶。
我搀扶母亲回屋,边走边反复跟她说,哪一天就是我的生日。是的,以后的日子里,我要经常跟母亲说说哪天是我的生日,时时提醒她,今天距离我的生日还有多久。
我不能让母亲忘记我的生日。
(写于2020年8月23日夜)
( 作者简介:韩志亮,山东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潍坊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田字格里种生字》等诗文集多部。诗歌散见于《诗刊》《星星诗刊》《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等,有作品入选《新华文摘》《儿童文学选刊》《中国儿歌大系》等。曾获中国童诗“崇文奖·首奖”、中央宣传部等五部委全国童谣奖,是齐鲁名校长,《儿童文学》2010年“全国十大魅力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