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年味 | 鱼丽:细民的盛宴
人间有味·年味
在日益现代化的中国,许多体现古风的场景日渐稀少,唯有古风情怀犹存,唯有“莼鲈之思”将过去的时光与现在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饮食乡愁的唯一。
细民的盛宴
文 | 鱼丽
真是一首绝美的乡愁典故:
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臣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
《晋书·张翰传》所记载的这个故事,后来成了千里思乡代乡愁的经典。
想象晋人张翰,穿一袭灰绸长衫,瘦削得有点落寞的样子,带了一点遗世独立苍茫而悠远的味道。他站在河岸边,霭然有万顷银波闪烁,有着忧郁的诗家风范。张翰有才华,有雅趣,宦海飘泊中仍超脱自在,赏山水,识人生,懂得珍爱与怀旧。
他以博洽的学识、幽细的心眼、精当的文字,吟出了这样一句——莼鲈之思。他的舌尖音里,仍留有江南吴语的韵味。
张翰轻逸的笔触,勾勒出来的,是无可言说的古中国的安静乡愁。
古汉语毕竟意境优美丰厚,从“莼鲈之思”一词,便收获了中国文化中的乡愁理念。
典故里所列出的三样要素:菰菜、莼羹、鲈鱼脍。组合简洁利落,又细致干净。也许和古人的饮食单纯有关。菰菜我没有吃过。但莼与鲈,却两美并具,有口腹之欲。关于莼菜、鲈鱼的成语典故有许多,除有“秋风鲈脍”“莼鲈羹脍”之说,诗人们也为之吟唱,不绝入耳。如崔颢记有七绝《维扬送友还苏州》:“长安南下几程途,得到邗沟吊绿芜。渚畔鲈鱼舟上钓,羡君归老向东吴。”白居易写有《偶吟》:“犹有鲈鱼莼菜兴,来春或拟往江东。”皮日休作有《西塞山泊渔家》:“雨来莼菜流船滑,春后鲈鱼坠钓肥。”元稹也写有《酬友封话旧叙怀十二韵》:“莼菜银丝嫩,鲈鱼雪片肥。”又如,南宋词人辛弃疾的“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在古人一往情深的叙述中,只是一溪水草,一尾鱼,却被一再冠之以乡愁,而让人想象家乡饮食的繁华、雍荣。饮食的细节,也就埋藏在很多人当年记录下来的那些诗文之中了。
莼鲈之思,原本经营的只是一种较小的意象,但经了张翰的这一组合,却有缤纷开阔的意象,如江南细雨之雾,有着迷蒙一般的乡愁韵致。让人一遍一遍赏吟,千年过去,仍觉如初泡的铁观音一样醇厚。
饮食寄托了人们无限的情怀,它可极简,也可极丰。舌尖上的那一点滋味,不论多么朴实无华,却浓缩了多少乡愁,值得为之魂牵梦萦,恰如莼鲈之思。
外在他乡,莼鲈之菜虽然吃得不算多,但乡愁却浓深雾重,如江南古镇里的迷雾一样,缭绕不绝。
我有过几次吃莼菜的经历。一次是在游东山的途中,大家去吃船菜。见到一碗汤,像一朵朵小浮萍,又像小型的荷叶,婉约的诗意,描述着古人的食盘。同桌的小姑娘因是都市淑女,未出过远门,尚不识得这种微物。
她见到之后,嗲声嗲气地问:“这是什么呀?”
有认识的说:“是莼菜。”
得知后,她尝了一下,眉头皱了皱,说是没有味道,不好吃。我也用汤勺舀上一勺,小心翼翼地品尝起来。舌尖有一种很滑腻的感觉,很倏忽地就吃下去了。简单描述一下吧,与小姑娘的反感恰恰相反,我觉得这淡而至味的莼菜,是颇具灵性的神来之笔,如同江南的风暗暗地掠过,让人感觉天空如生命广阔无边,也仿佛是委婉地表示着对古人的敬意。
吃鲈鱼则是另一番场景——
有一年过年去松江,作为上海之根,这是一个调子底色颇为乡愁的地方——都市的乡愁。简而言之,松江使上海这座城市的文体,又多了一些意在言外的开阔感。一踏上卵石铺地的小街,古街旧巷,犹如进入漫长的历史甬道。路过一家江南菜馆,走了进去,像走进午后一个沉沉的梦中,金色温馨的阳光斜斜照进朱红的亭台中间。坐在那里点菜,是执着地点一份鲈鱼。经过一段时间耐心地等待,一盘鲈鱼终于清晰地出现在面前,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美好和如释重负的安宁。一盘鱼吃完,眉目之间有一种南方的水气和雾气。
那股鱼香多年了我还记得,有种轻淡雅致的气息,与松江的那份淡雅合韵。整幅画色调晴朗而爽媚,也美得晴朗而爽媚。
精致整洁的饭店,给我人情盈满、世风纯朴的感觉。记得当时桌边,有一群叽叽喳喳的打工者。他们询问老板有什么好吃的?老板熟练地向他们推荐一款鲈鱼,说是本地特色。
他们像是要追根究底,问道:“老板,那您说来听听,为啥推荐这道菜?”
“因为这是一道乡愁菜。”
老板上了年纪,礼数周致,言行如古人一样温文。
他的话语中,有一种面对生活又超越生活之感。既有哲学的深刻,又有生活的美学,淡而回味。
他们爽快地同意了,然后酣饮。也许是鲈鱼,烘起了浓烈的乡愁离绪,潇洒一回又何妨?他们的话语,像溪水一样永无止境地蔓延开去,而思乡的情绪,仿佛唯有这鱼可以解得。
看着他们豪爽的吃喝,我舌尖上的那一点乡愁,像一溪水草,一尾鲈鱼,那么细流无声的漫漶上来。
里巷细民的情怀是那样的熨贴、亲和、暖人心怀。
越鸟巢南枝,胡马依北风。有时,对家乡的思念也许就是一抔土、一杯水、一顿家乡风味的饭。对游子来说,吃的不是饭,是乡愁。现代社会是流动的,对于很多人来说,家乡慢慢地变成了记忆与符号。出门在外,首先被阻断的就是饮食的节奏,味蕾是有记忆的。在追忆的过程中,饮食的细节被大面积地晕开。
莼鲈之思,宛若是一件楷书精品,已经不再是晋代张翰的专利。在物欲横流的滚滚红尘中,回想起这四字典故,是有着吴中才子的蕴藉的。可惜的是,现在的清鲜之美总是会越来越少,小井细民也越来越趋向于豪奢的美食,清淡佳肴于盛大宴席之前仿佛均是余物了。而在日益现代化的中国,许多体现古风的场景日渐稀少,唯有古风情怀犹存,唯有“莼鲈之思”将过去的时光与现在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饮食乡愁的唯一。
插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鱼丽,原名鲍广丽,安徽人,七〇后。复旦大学古典文学硕士毕业,上海作协会员、李清照协会会员。自二〇〇〇年始,专职从事出版编辑工作,先后在香港商务印书馆驻沪编辑部、上海远东出版社任职。现为文汇出版社副编审。编辑有《忘我与自珍:王世襄传》《江南画派第一人:谢稚柳传》《悠悠长水:谭其骧传》《春彦观止》等文史艺术类图书。近年致力于民国女画家方面的写作,出版有《闺秀笔记》(全三册)、《茶经:煎茶滋味长》《胭脂聊斋》《最美的服饰》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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