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 | 毛秋水：流放者之书（组诗）
曲水流觞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于不写诗的荒谬。
流放者之书（组诗）
文 | 毛秋水
自叙帖
年近四十尚未
看见大海，
便成其为一座茫然孤岛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于不写诗的荒谬。”①
吃下淮盐我赞颂
屋顶的避雷针。
我亦是人群空旷的部分
是阅后即焚，
从铁窗望出去
春暮因我的无用
旧病复发和
云深不知处而颓废
①辛波丝卡
夜航
奔波之路自远方赶赴脚下
又出现在远方
所有路的尽头也即所有路的起点
由高大杨树所构成的“窄门”
——一种晚期风格航标
使BigBig World①，一片叶落，
一颗李子，
连同上帝掷骰散开犹晃动的繁星
连同这一首诗本身
皆深陷黑暗倒悬的大海
根部
使梦境向后靠着自己的岸
惟时间可以作证
他曾身如孤舟
但大海完整，
（诗的）最后一行远未写下
①英文歌《大千世界》
确定到不确定演变的柏拉图统计
在确定的道路行走
遇过确定的人
在确定的桌椅用餐
吃下确定的盐
在确定的公园游弋
摘下确定的花朵
登上确定的梯子
看看确定的清晨
人潮汹涌的大海
在确定的时间老了
倘若夕阳正好，正好
有凉风左右扫膝：
不确定的真假，荣辱
罪与罚……像轻述！
一如这些年来我繁殖
分裂在工作的我对面
（柏拉图统计的对面）
不确定我还是不是我。
春台
贴满面目可疑小广告的
电线杆
通缉令中有谁？
积水倒映的街头
都活着，
他们的前世在香樟的明艳
鹅黄上不定。起伏
这些年，看山河依旧
我亟须借助于
毫无技艺可言的诗句
秤砣般稳住自己
不为之所惑，
稳住容颜。和风骨
稳住黄昏突如其来的
秦时月升——
何其沮丧。可想想青年时
读《证券分析》上
引用贺拉斯《诗艺》
的扉页：
“现已然衰朽者，
将来可能重放异彩；
今倍受青睐者，
未来却可能日渐衰朽。”
我却又天真地大笑起来像
公园里邯郸学步的孩子
跨上前，
试图抓住春天的透明。
灯笼树
秋天建筑界限蔚蓝的监狱，
只是白色斑马线与白色斑马线的
距离。
有人骑着轮子穿狱而过，
另一些重新回来的人
却在原地焚烧河流。
而凉风扫膝，
你仍须很远的路途要走
至于写作不过是你沿其反方向的
一程：去年天气旧亭台，
不过词语阴影中的勘探
使语言的空白之页略等同于它——
当暮色携着你跨越斑马线
进入黑暗之门，
当钥匙插入漫长锁孔
一辆无证驾驶的卡车开始发动
加速运走三分之四的声响
当时间在体内生成浓雾犹如羊群
栾树提起灯笼
照看着无人。
南方
是出梅入夏，
泥土之中生起太阳，
暑气。
是废墟上一个孤零零木质的门框
你正从此望出去
有人肩胛洁白
渐入佳镜却转往阴影一侧
有一种黑使她突然变暗
又令她更为明亮
是现在你所面对一块空旷之地
越过空旷。是深远杨树的绿
而公路细长牵着汽车直上云间
是云间水系略低于
树顶外省的蔚蓝：
是太湖水系和钱塘水系
诸如陈墓、桐庐
靠水而居。
流放者之书
……江南归来，
（离乡背井的人命名为流放者归来）
窗外，树顶上的秋天湛蓝晃动
我完好无损。米缸空空的和
木粪桶完好无损。
怀旧光芒所晚照射钉枪完好无损：
“死者也有赖活着的人而存活。”
“是，是整个国家全靠空想才存活”①
气冲冲父亲说完将一泓海水一饮而尽
推开桌椅，
穿过墙去
①契诃夫
诚品书店
在流放地，额尔古纳河右岸，
水流交汇的地方，边城，解忧杂货店
从门槛到门槛，无人玫瑰。镜中
乱世佳人，春秋来信，
杜工部集，菲利普.拉金诗全集
第二空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看不见的人，Yesterday，且听风吟：
我坦言我曾历尽沧桑，
听什么歌都像在唱自己；我弥留之际
漫长的告别，穿越，墙上的斑点
滚滚红尘，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白象似的群山，古代的黄昏，
看见，时间的针脚，少有人走的路
进入黑暗之门。
观前①忽忆渡江
二十岁远游，到中流击水的赞词呢？
伤逝着，像“南京”。旧了，浑浊，
萧杀，汽笛一声更寥廓的江面，霜汀。
快递员肩顶落日，轮子滚得飞快，像
要逃脱，又送出什么。但那时江面的上游
也默默浮着落日。光芒，渐黑，更黑——
霓灯涂抹，变身的街头金甲虫走过的我们：
流水呀，就这样，就这样匆匆一生吧！
谁会读懂，黄昏消失了时的晚钟；
读懂最后一夜的大江东去，海上明月
他俨然最后一位过气的哲学家。停顿不动
①玄妙观前街
里下河归记
田野凋敝著，背干草的老人手牵小女孩
小女孩胸前也紧抱秸秆几根，爬出灌溉渠
站上田埂，走向暮晚，去往水杉林那边
悲风中，她蜡梅含苞的黄衣裳
在消失，染血水杉亦飘落下了血
而落霞锈红，飞鸟无言；碧溪明镜，水向东注
一切皆静变——你说，诸德圆满，诸恶寂灭
那炊烟散尽，还有什难以描述且不可名状？
对于丧父满一年的人，不再惧春风吹绿我的脸
组稿：湖北青蛙 / 编辑：闺门多瑕
毛秋水，江苏兴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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