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谷守一很少被人谈及,他是日本当代画家也是最早的宅男 | 北晚新视觉

在日本当代画家中,熊谷守一可算是另类中的另类。如他生前拒绝几乎所有的艺术运动和团体、勋章和奖项一样,他似乎也拒绝被艺术史收编,这也是他虽然影响广大,但在现当代美术史上却较少被谈论的原因。

作者:刘柠


不过,知者自知。日本前卫艺术“教父”级大家兼小说家赤濑川原平,是熊谷守一的粉丝,且越是到后来,越发“铁粉”化。对熊谷守一的名字,他当然不陌生,且很早就知道,可并没有特别关注,开眼是在上了点年纪之后。某一天,突然看到熊谷的一幅作品,就觉得被震了一下,“那画乍看上去,明明是质朴系,可当你隐约觉出点什么,再去看时,便会觉得真是好厉害。接着,他的画便会一幅幅地往你脑子里灌”。赤濑川作为职业艺术家,却道出了一般受众对熊谷守一的接受过程:

他的画前走过的人大概也不少。但是,当那一层看似“普通”的薄皮撕破后,他的作品便会一股脑地向你涌来。

他认为熊谷的画,是那种“完全没有张惶失措的画儿”。

这种评价,作为艺术家来说,颇有点“去艺术化”的味道。可但凡理解熊谷作品的人,当懂得是切中肯綮的知言。而若是进一步了解艺术家生平的话,那赤濑川的评价简直就太到位了:三十年如一日,连院门都不带出的,每天在不到三十坪的院子里,从早到晚抬头看云形走势,低头观蚁群搬家和池塘里的小白条转身,还有啥可慌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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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年,日本拍过一个熊谷的传记片《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片中,一位店主携家乡土产和一块珍贵的桧木板登门求字,熊谷开始给拒了,后那人陈情说自个打信州(古时的信浓国,今长野县)远道而来,无论如何想请画伯题写自家商号店幌以求商卖兴隆。同为中部地方出身的熊谷一听人家是从信州来的,那可不容易,遂在桧木板上挥毫:无一物。其实他不知,新干线开通后,从长野到东京至多两个小时的车程。“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画伯,还凭着自己当初从老家岐阜进京时的老黄历,以为是多么不得了的舟车劳顿呢。日本是“OTAKU”(御宅族)文化的王国,若是从辈分上说,熊谷恐怕是最早的宅男了——不仅是宅男,严格说来,该算是铁杆的“HIKIKOMORI”(蛰居族)了。

熊谷守一绘画之难归类是出了名的。在我看来,个中原因主要有二:一是画家“述而不作”,有点像中国的齐白石。日本画家中,颇有一些随笔家,如镝木清方、藤田嗣治等,喜欢阐释艺术论和自己作品的艺术风格,也有意无意地诱导了读者,导致客观上,对他们的作品争议(主要是艺术上的)会少一些。熊谷守一只画不写,唯一一本自传《拙笨也是绘画》,是在《日本经济新闻》的传统栏目“我的履历书”上的连载,不过是画家口述,由记者整理成书;二是熊谷长寿,创作生命也长,从画“大画儿”的学院派画家,到改画“小画儿”,同时兼书道创作的非主流画家,经历了几个时期,实难归类。如硬要归纳的话,常被归入“Heta-Uma派”中。

“Heta”在日语中是“笨拙”“赖瓜”“不上道”的意思,而“Uma”则是其反义词,作“高明”“巧妙”“好”解。由一对反义词构成的造语词,表达一种“牛”与“差”之间的状态,有种话语张力。而用这个造语词来定义一种独特的艺术风格,专指那种乍看上去并不一定很美,甚至有种笨笨的感觉,但却越看越有味道,越看越“治愈”的有趣、诙谐的作品。这个词好像至今都没有对应的汉语词汇,我们不妨借助网络文化的表达,暂命名为“呆萌派”。呆萌派并非一个固定的艺术流派,但系谱宽泛,在日本美术史中扎根很深,从纯艺术(Fine Art)到设计装帧等实用美术,特别是在动漫等亚文化领域,均有相当多的呈现,对战后东洋艺术文化影响至深,而熊谷守一则被看成是这一派的代表人物。不过,就画家自身而言,在形成“呆萌”的画风之前,历经几次转型,殊难以呆萌派一以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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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0(明治十三)年4月,熊谷守一出生于岐阜县惠那郡付知村(现中津川市付知町),家境殷富。可到了乃父孙六郎一代,并不满足于祖业的土地经营,开始办实业,同时向政界渗透,官越做越高,家也越整越大,越来越复杂。熊谷三岁时,便离开生母,在岐阜市内邻近熊谷制丝厂的一座大宅邸中,随父亲和二夫人度过了幼少期。中学三年级时,随父进京,在位于庆应义塾附近的私宅中,跟父亲和次兄锐雄一起生活。

守一热衷于绘画和剑道,但英语很差。当他开始流露出想报考东京美术学校(今东京艺大前身),将来走艺术道路的苗头时,受到父亲的打压。在实业家出身的父亲看来,“艺伎、和尚、医生和画家,都是叫花子”,但守一一心要学画。最后与父达成妥协,“如果能像俩哥哥一样进入庆应,哪怕只上一学期的课,往后可随你怎么样”。父亲的策略是好歹让小儿子先入庆应,但凡上过几天课,便会融入庆应的校园文化,从而忘掉当画家的事。

守一并不忤逆父意,果然考进了庆应中等部。他有一搭无一搭地听讲义,内心仍不忘丹青。短暂的庆应时光,不止一次见过福泽谕吉,“福翁着便装和服,腰间系着围裙,在校园里溜达,脸上的大痦子令人印象深刻”。一学期过后,守一如期退学,去本乡的画塾学画,为考美校做准备。孙六郎见儿子确实心系丹青,并无旁骛,便不再阻拦。1900年8月,守一考中东京美术学校西画科,从此走上了艺术的道路。

熊谷守一美校的老师是黑田清辉、藤岛武二、冈山英作等,同学有青木繁、伊达五郎、和田三造等人——多少了解日本近现代美术史的人,会知道这个名单意味着什么。尤其是青木繁,这个流星般划过美术史天空的短命天才,与熊谷私交甚笃,在艺术上颇有共鸣。熊谷早期的一些油画作品中,时而出现的一种阴郁而激烈的调子,很可能源自青木的影响。1902年的暑假,熊谷从南木曾出发,徒步穿行关东、东北和北陆地区,边走边写生,途中接到父亲猝死的噩耗。孙六郎生前,因发展实业的需要,贷了很多款。父亲死后,部分债务成了守一的“遗产”。因此,他必须考虑自活的出路。

1905年,从美校以首席毕业的熊谷,应聘加入以农商务省水产调查所岸上镰吉博士为首的桦太调查队,赴南库页岛科考。在那儿,熊谷学会了骑马。当年8月,从东京出发,沿南库页岛的海岸线,调查各地动植物生态,地形和海产品,翌年8月再回到东京。整整一年时间,熊谷画了大量北方岛屿的自然风物写生,其中包括对彼时内陆日人尚比较陌生的阿伊奴人和俄罗斯人生活方式的描绘。这批资料被存放于木挽町农商务省的一室,后竟在关东大地震中悉数烧毁了。因桦太现地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二十五元的月俸,基本上月月存了下来。回到东京后,熊谷得以专心创作,参加了几次二科展,也得过一些奖。

1910年10月29日,熊谷接到“母危笃”的电报,赶赴老家付知。面对生母的死,几乎毫不动容,连熊谷自己都觉得奇怪,比起“死亡这件事本身,我的无感动才更可悲”。料理完生母的后事,熊谷在付知住了下来。长兄继承家业,经营林木场。守一独享一间长屋,负责照顾兄长的爱马。那匹马菊花青色,性狂躁,爱咬人,后在守一的调教下,变得温驯可人。守一重须长髯,骑在菊花青上,穿行于林场,村人见了,称“藤山天神来了”——“藤山”是熊谷家林场的屋号。

付知地方,其实就是今天成了超有名观光圣地的飞騨一带,风光旖旎甲天下。守一少小离家老大归,重新审视故乡的文化风土,竟充满眷恋。他很快当起了林场的“日佣”(即每日来林场打工的樵夫),把砍伐的树木运到付知川,再顺流漂到下游水量大的河段,然后编成筏子,水运到埠头。守一后来练就了一身山樵的硬功夫:先骑一棵原木入水,像划独木舟似的,两手挥舞着长长的鹰嘴钩,不停地归拢两侧的原木,能同时将几根原木一块运到下游。不过,采伐只限于冬季。平时,守一跟锻冶屋学做铁匠活,或在村中与人弈棋,日子倒过得悠闲自在,但似乎已经忘记了艺术这回事。整整六年,只画过四幅画。其间,他回过两次东京,其中一次是为了美校同窗青木繁的死,青木的夭折令守一心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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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大正四)年6月,守一结束了六年的“下放”生活,告别兄长,回到了东京。大正时代的帝都东京,浪漫而洋范儿,各种文艺流派精彩纷呈,作为艺术受众的中产阶层迅速扩大,与守一离京时相比已恍如隔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下放”实在是太久了。但守一并不是跟自己较劲的性格,艺术也不是凭较劲就能玩转的。人到中年,守一仍不紧不慢地创作,同时玩起了音乐。除了画家朋友外,他还有几个音乐家朋友,但基本上全凭自学,他竟学会了拉大小提琴。守一动手能力超强,颇有职人潜质,从照相机到心爱的烟斗,均是自己手工,像模像样。

1922年9月,熊谷与纪州(今和歌山县)南部町的地主大江为次郎的次女秀子结婚时,已四十二岁,在那个时代,是晚婚中的晚婚者。婚后,秀子夫人为熊谷生了五个子女,但两个(阳和茜)夭折。作为父亲,他为生活的困窘,使孩子成了牺牲而深深自责。次子阳死时,遗容被守一留在了画布上,大色块像是直接用颜料甩在画布上似的,带有强烈的野兽派风格,但似乎是一帧未竟之作。晚年熊谷回忆,“画着画着,从画布上看到了正在绘画的自己,大吃一惊,同时有种不吉感,便放弃了”。

在熊谷“归队”之初的大正年间到昭和早期,创作基本以油画为主,表现主义的调子挥之不去,色彩也从早年的晦暗到出现鲜明的明暗对比,光影交错,时而透出印象派的某种影响。1929(昭和四年)年9月,熊谷在东京四谷区番众町开设了自己的画塾,生活终于安定下来。差不多也是从那个时期开始,他偶然尝试用红色的轮廓线勾勒风景画中山峦、石头的边缘,而即使完工后,轮廓线也刻意保留,乃至画幅被分成不同的区域,有种被几何关系分割的异度空间味道。典型者,如1936年参加第三十二回二科展的油画作品《山形风景》等。这种形式日后被画家进一步完善、发挥,且打破了油画和日本画的边界,成了熊谷的符号。

1956年创作的油画《从火葬场归来》 是日本美术史上必谈的作品,原作收藏于岐阜县美术馆。这幅画其实源自画家本人辛酸的记忆——长女万的死。画面上三人,分别是熊谷、长子黄和次女榧。黄双手捧骨灰盒,榧抱着用布覆盖的遗像。三人均没有面目,但观者可看出白色是熊谷的胡子和长子手中的骨灰盒。基调是暖色,背景中的房子和路,路旁的树木和天空,分别以深红色的轮廓线呈现,去掉了所有冗余元素。同样是表现死亡,却不同于多年前对夭折的次子阳的直接描绘,而是间接描画了三位亲人从火葬场出来后,默默走回家的情景,悲哀而克制,也透出某种生活的无奈。作品本身是具象的,但画中所有的要素都被抽象化,抽象到高度纯化的程度。大致也是从这个时期起,画家开始以片假名“モリカズ”(守一)签名,因此被画坛称为“モリカズ様式”(守一样式)。虽然说来容易,但“守一样式”从摸索试错到最终确立,其实也经过了悠长的岁月。

1932(昭和七)年,熊谷在池袋附近的千早町购置了一块地皮,建了一处带宅院的居所。池袋一带,在大正到昭和初年,是画家村,史称“东京蒙帕纳斯”,艺术圈有很多传说。熊谷虽然落脚于此,却自外于艺术圈,除了参展卖画,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1956年,76岁的画家经历了一次轻微脑卒中,落下了不能长时间站立的后遗症,打那以后,更从“宅男”进化成“蛰居族”。作家殁后,宅邸被捐赠给东京都丰岛区,开设了熊谷守一美术馆,次女榧任馆长。因附近有我常泡的古书店的缘故,淘书之余,我去过好几次美术馆。那真是一个弥漫着浓烈“OTAKU”气质的艺术空间,不仅墙上挂满了画家的作品,连走廊和楼梯拐角处都陈列着熊谷制作的雕塑、陶艺和手工。可以说,那个空间本身,就是“守一样式”的定义。

熊谷本人并不参禅,却深谙禅画一代宗师白隐所谓“不立文字”的禅境之三味,终生奉行“独乐”原则(其实对熊谷来说,原则云云本身也是虚妄,姑妄称之),被称为画坛“仙人”,画家生前喜欢的偈语如“无一物”“人生无根蒂”“古佛坐无言”等,也都有种禅味。他可以连续数月歪在院里草丛中观察蚁群,从而发现蚂蚁爬行时,总是先迈左边的第二条腿;他发现雨后水滴的律动,刀螂的呼吸和蝴蝶颤动翅膀的节奏,甚至发现苍蝇的美感与可爱。对他来说,“不是因为喜欢画才画,我是在画的时候玩儿。比起画画儿来,我更喜欢玩儿这件事”。他在回忆录中写道:

我是那种哪怕一个玩伴都没有,跟一块石头也能玩起来的人。我就那么盯着手中的石头,几天几个月不在话下。若是进监狱的话,我想在这广阔的世上,能活得最乐呵的人,恐怕就是俺了吧。

1977年夏天,熊谷直到因老衰而倒下的那一刻,手中还握着画笔在“玩儿”。享年九十有七。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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