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诗人——读奥登《序跋集》
镜中的诗人
——读奥登《序跋集》
马维
有经验的文学读者恐怕都了解,但凡好诗人,都写得一手漂亮文论,而评论家、小说家却未必会懂得怎样才能写出一首好诗。现代西方的大诗人,从布罗茨基到谢默斯·希尼,从保罗·瓦莱里到T.S.艾略特,都莫不在诗名之外,兼以评论家著称。在中国,这样的例子也并不鲜见,卞之琳、穆旦都是文学评论高手,读他们的文论,同样是一番令人欣喜的体验,个中享受恐怕不在阅读他们的诗歌之下。
所以,当W·H·奥登在中文世界的第一部文论《序跋集》摆在面前的时候,我丝毫不怀疑这位大诗人将给他的读者带来意料之中的惊喜。只是,像阅读所有一流的文论一样,这样的文字,我只允许自己慢读,以尽可能延长那种智性的愉悦,好在这部由奥登亲自参与编选的书挺厚,足够给一个又一个雾霾中的冬夜带来欢愉和安慰。
在大多数现代人眼中,“诗人”是一个多少有些奇怪的物种,不仅因为他们的身份常带给人以高绝冷艳之感,更因为在为生计而忙碌的芸芸众生的想象中,无论是发达还是不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多半都免不了“游手好闲”的嫌疑,就如奥登在书里说的:“抒情诗人总是面临一个问题,即在为数不多的灵感时刻之余该做什么的问题……我们都了解过其他一些抒情诗人的生平,他们要么潜心创作枯燥的长诗,要么就是失了无邪天真,整日沉湎酒色,寻欢作乐,完全称不上度过丰富充实的人生。”
而正是这部书以及作者其它文论作品(如《染匠之手》)的存在表明,奥登完全不是一个人们假象中在日常活中常常百无聊赖的诗人。他不仅背负“顽童”之名,而且作为冰岛人的后裔和成长于维多利亚时代的父母的孩子,尽管本身“痛恨教条、惯例和虚伪的情感表达,然而,他们还是继承了那个时代的自律和一丝不苟的精神”,可以说他对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这段评论,也完全适用于他自己。奥登数十年如一日维持着自己严谨的作息时间表,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工作时间他会很不客气地让访客吃闭门羹;哪怕是在别人家做客,他也总不忘提醒主人要按他的时间表准时进餐;休息时间一到,即使家里仍高朋满座,他也会径自走进卧室;晚上在外会客,总会赶在睡眠时间之前到家。不过,今天想来,也很可能正是由于这种颇有些刻板的生活节奏,使奥登这位并不很长寿的诗人长期保持着旺盛的创作精力:生前共出版诗集35部,而在其身后出版的全集中,光散文就占了煌煌六大卷,无论诗文,许多文字一旦问世,即成经典。
那么眼前这部献给汉娜·阿伦特的序跋集呢?我敢说,若不是事先说明这是一部序跋集,读者一定很难看出来。尽管作者在收进书中的《一个务实的诗人》中曾说过:“我敢说,每个评论家一定会意识到,他不得不以快于正常阅读的速度看书”,似乎在为自己作文时可能的轻慢寻找些许解脱的借口,但通读过这部包涵了46篇序言、导言和书评的文集,除了赞叹作者阅读的广度和深度之外,我们简直做不了什么——想像一下,一部作品集,以希腊人对现代的影响开篇,接着一路探讨的,既有奥古斯都与奥古斯丁、异教徒与基督徒这类至少在中国读者看来颇有些难度的古典学术问题,有莎士比亚、克尔恺郭尔、安徒生、丁尼生、卡瓦菲斯等大家的文学肖像素描,又有为伊夫林·沃、莱昂纳德·伍尔夫等名家作品所写的长篇书评,单就论题的广博而言,恐怕就足以令吾国的任何一位作家汗颜,更惶论普通读者。不过从风格而言,整部书仍然可以说是一种广义的诗,内中包涵了奥登中晚期诗歌中常见的克制和安静,这或许也是奥斯维辛之后依然在写作的诗人可以运用的最佳方式。
书中有一篇《G先生》,发表于《纽约书评》,谈论的是一本有关歌德的书。这位“G先生”或许是奥登心中最为尊崇的文学前辈,在文章结尾处他称之为“亲爱的G先生”,而不是“伟大的G先生”——事实上,奥登本人也确曾自我期许为“大西洋的小歌德”。在文中他这样描述自己的这位偶像:“有时候人们觉得他傲慢自大,是个令人讨厌的老家伙,有时候又觉得他满嘴谎言,是个虚伪的老人家……可是虽然人们会抱怨,最终却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优秀的诗人,也是个伟大的人物。”读完整部文集,你会觉得这根本就是奥登晚年的父子自道,他这是在将自己的形象投射到歌德身上,而且说得一点儿没错。也许,正如人们常说的:“只有三流诗人才是真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