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补记
极热的时候,南下到怀化,在这个有着“鹤城”别称的城市,准备去凤凰。
怀化街面上是印着鹤的井盖,餐馆推荐的是最新引入的“北京烤鸭”,吃完道地湘味的小炒肉,带着水土不服的伤风上路了。
凤凰,是沈从文的家乡。对于凤凰,他在作品中曾摘录过这样一段描述:
一个好事的人,若从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寻找,一定可在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了一个名为“镇筸”的小点。那里同别的小点一样,事实上应有一个城市……这一个地方,却以另外意义无所依附而独立存在。
凤凰,古称镇筸。当年的这座孤城,不因交通、物产、经济而荣枯,更多是为防“苗患”而在军事意义上的存在。 明时从土城改为砖城,清时又改为石头城。
辛亥革命后……地方居民不过五六千,驻防各处的正规兵士却有七千。
如今,凤凰因沈从文的《边城》闻名,以旅游业为荣枯因缘了。
凤凰,依在沱江两岸,一面是听涛山,另一面是来此的公路。雾桥是沱江上的一座,远离古城中心,但靠近沈从文墓。
从雾桥上溯,路见很多用百日红、千日红,加上一些松枝柏枝,编成的美丽花环。编花环的手因为绿色枝叶浸染的关系,黑绿黝黝的。
于是,带着一个花环去听涛山看望沈从文先生。
沈从文是凤凰的名片,他的表侄,画家黄永玉也是凤凰的骄傲,黄永玉回忆表叔时说:
我们那个小小山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们产生奔赴他乡的献身的幻想,从历史角度看来,这既不协调且充满悲凉,以致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岁时背着小小包袱,顺着小河,穿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大书的”。
最后,沈从文又回到了家乡这座小山城。黄永玉在沈从文的墓地题写:“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沈从文的墓碑是一块五彩石,上面刻着先生的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把花环放在沈从文的墓碑旁,静静地坐着,只有一个老人在慢慢扫着落叶,还有那白色杜鹃。
沈从文给妻子张兆和的信中说:
不是有人常常问到我们如何就会写小说吗?倘若许我真真实实地来答复,我真想说:“你到湘西去旅行一年就好了。”但这句话除了你恐怕无人相信得过。
也许,沈从文担心这样的回答会让问的人觉得不真诚,我却看到了沈从文对于这方山水民人的了解与骄傲: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
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做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面前的人无心机后,就又从从容容地在水边玩耍了。——《边城》
这湘西人喜爱的蓝花土布有种沉静内敛的质朴淳美,像极了在情感方面克制隐忍的翠翠。
坐在渡船上,一个妈妈同女儿讲,你知道翠翠是做什么的吗?她和爷爷就是把船从这边撑到对岸去的。
我看到的凤凰一定不同于沈从文笔下的,现在,她和任何古镇、小城一样,除去标签性的景观——虹桥、沈从文与熊希龄故居、边城表演、湘西土匪COSPLAY……还充斥着相同的商业模式和旅游商品。你必须,在喧闹中安静地寻找属于自己的凤凰记忆。
很多小镇、古城,不知何时,入夜,总是响起各种民谣、摇滚,也许荒腔走板,但听众可能走累了,好像都变得宽容起来。就比如我。
白天,走进老城门,在狭窄的巷子两边路过卖姜糖的、卖汉服的、卖臭豆腐的、卖中药材的、卖腌菜的……忽然听见一个姑娘在唱歌,很老的歌,并不太好,但我想歇歇,就走进去。
门口是一个简陋的茶盘,里面散落着各种绿茶,从围着茶盘的沙发中站起来一个女人,招呼我们。她的皮肤很白,头发烫着细碎的小卷,穿着条无袖短裙,越发衬着她身材壮硕。
她见我感冒了,主动提出,给我做杯姜汁奶应该更好。对于一个在旅行中生病的人来说,这份温暖简直就是半贴感冒药。
晚上不知为何又来到这家店,舞台上换成了一支乐队。太阳下的凌乱与简陋已经不见,说话必须要用喊的。
在台上唱歌的男生说闻到了一股螺蛳粉的味道,我非常不好意思,因为那是我点的。原来男生是为了借螺蛳粉夸赞柳州人的老板,就是那个壮硕的女人。
听到男生Q她,只是淡淡地,依然没有停下手中榨制的西瓜汁。她店里生意很好,看着她的样子,是个能干的女人。不知是什么样的因缘,经过什么样的故事,她在凤凰开起了这个两层的酒吧,每天遇与不同的陌生人,为他们做螺蛳粉。
但无疑,她一定是个面冷心热的江湖儿女。虽然不是凤凰人,这一点,也许和沈从文说家乡的人都深具一种游侠精神一脉相通。
夜色中的凤凰仿佛涅槃了一样,见不到白日里沱江上的油腻和吊脚楼上杂乱的电线,站在古城的城楼往下望,美丽而繁华。
但依然遮掩不住眉间眼角的皱纹。这种老城都一样,白天如同卸了妆的女友,有种让人辨认失措的忧伤感。
尽管如此,我已决定再走一回湘西,同一个有趣的湘西人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