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姐(小小说)

蛾姐(小小说)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娟子刚上小学,在她懵懂的世界里,有着诸多的不解。比如,父亲为什么动不动就要被拉去开批斗会?母亲不识几个字,为什么要让她陪着父亲上学习班?最让她想不明白的一件事,是村子里的一位漂亮姐姐,她为什么要去寻短见?

这位漂亮姐姐叫“娥儿”,因为发音一样,娟子一提到她,就会想起晚间油灯前飞来晃去的“蛾儿”,所以娟子始终叫她“蛾姐”。

在娟子小小的世界里,村上有那么几位长得漂亮的。比如,表姐,参加了全国中学生大串联,身穿绿军装,胸佩领袖像章,斜背一个军用挎包,在天安门前照的那张照片,羡煞了村上多少男女青年。再比如,生产队长的妹妹,高挑身材,走路虽说有点外八字,但因为穿着好看,在娟子心目中也算美女一枚。但无论她们怎么美,似乎都美不过这位好看到无可挑剔的蛾姐。可能年龄悬殊,这位蛾姐基本没有和娟子说过几句话,而见面却是经常的,因为娟子和她的小妹是一起的玩伴,加上两家的世交关系,大人们走得也很近。

最让娟子印象深刻的是一次崖上收麦子的劳动,村上男女老少齐上阵,体现生产队“虎口夺食”的壮观,娟子和一群半大伙伴也在队伍里。只见不大的地块上,人们一字摆开,每人面前三垄小麦,大家弯腰挥镰,随着有节奏的“咔嚓咔嚓”声,蛾姐很快就冲到队伍的最前面。位于其后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一边运作手里的镰刀,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说笑笑,在娟子看来,这样的劳动场面应该叫做“热火朝天”。

而弯腰在前面的蛾姐话却不多,她时不时地直起腰来,一是看看后面的大部队和她的距离,二就是挥起脖子上的白毛巾擦擦她绯红面颊上流淌的汗水,紧接着就是再次面对长长宽宽的一片麦浪,继续钻她面前的麦子洞。

眼瞅着夕阳西下,负责记工的娟子的哥哥夹着一个本子来到田间,他挨个统计今天到场劳动的人头,记下各人的名字。这时大家的面前是一层层麦浪,身后是被割倒并扎好的一捆捆麦子,蛾姐站在队伍的最前边,和娟子的哥哥说笑着。

西边的晚霞映照一众人的面庞,娟子的心情无比高兴,因为她看到漂亮的蛾姐对着她的哥哥开口说话,而且大家很随意就位的这个场面,很像当时农民庆丰收的一幅油画。娟子想,这幅油画,蛾姐应该是那个大大的特写,因为蛾姐不但有铁姑娘的刚劲风骨,而且脸庞白里透粉,身材姣好,仿佛骨子里还渗出那么一股子“妩媚”。

过完麦假(顾名思义,麦假就是让学生放假回家帮忙大人收麦子的),娟子和小伙伴们又坐进了教室。一天,娟子的朋友——蛾姐的小妹领着一个小男生走进了教室。只见这位小男生穿着洋气,肤色净白,是典型小白脸,更要紧的是他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一下子彰显出他不同于乡下的城里人气质来。很快便知道,这个小男生是大队新来的赤脚医生杨某某的儿子。

不知过了多久,杨医生带着他的儿子离开了。离开时,村子里传出风言风雨,说他在村子里待不下去了,因为他,一个有妇之夫,勾搭起村上的美女蛾姐。此时的蛾姐,除了正常的出工下地劳动之外,依然是话很少甚至基本不说话。而村上那些嘴快的婶子嫂子们,每每与蛾姐相遇,先是低头,待彼此错过,她们会立即转身,对着蛾姐的背影指点一番,然后再故意干咳那么一两声,最后来一口响亮的“啐”痰声。

娟子真希望蛾姐对那些个“长舌头”的女人们来个狠狠的还击,那怕是落个“泼妇”的骂名也好。但蛾姐还是以前那样,少言语,自顾自,她在用“沉默”应对所有的“人身攻击”。

后来,村子里的大姑娘们陆陆续续出嫁了,包括去过天安门的表姐、好看的队长妹妹,当然,漂亮的蛾姐也走出村子嫁人了。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她的出嫁没有鼓乐,没有鞭炮,据说是“私奔”。娟子好生伤心,这么漂亮的姐姐怎么会没有婚礼就跟人走了呢?如此说来,今后不容易看到蛾姐了。

娟子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蛾姐是趁着一个月夜逃出村子,私奔的对象就是那个曾在村里当过赤脚医生的“老杨”。这个“老杨”是怎么处理好他的家事?怎么又找到的蛾姐?说了什么甜言蜜语可以让村上这个花一般的美人不顾一切地跟他走呢?娟子的心里充满着好奇和不解。

从此以后,村上再也没人议论蛾姐,仿佛她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人们不再提起她,也许是怕坏了自己的“嘴巴”。慢慢地,娟子也快把这个蛾姐忘记了。而且曾一度因为自己对蛾姐的好感感到了羞愧,因为蛾姐简直就是一个“不要脸”“伤风败俗”“作风腐化”的“不正经”女人。

不知过了几个年岁,一个夏天的傍晚,村子里又有人提起娥儿来,说看到她和她的男人来村了,回家了。娟子知道消息时,几乎全村人都在等着听一出好戏。因为村子不大,就上下几条小巷子,但凡谁家的响动大些,全村人都会听到,虽不真切,但那种气氛通过响声的轻重缓急大概也能猜出一二。

好戏的主角不是娥儿,而是娥儿的父亲。娥儿的父亲之前是一名公职干部,因六二年压缩回到村里,当时还没恢复工作,也可能他之前是干部的原因,他把大女儿离家出走而且跟人私奔看作是自己做人的最大失败,甚至是莫大的耻辱。而今天,他可算找到了“雪耻”的渠道。用一句评书来形容,娥儿这次回家,可称得上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那一晚上,他捆住女儿的手脚,起先是躺下来打,然后是吊起来打。娥儿的母亲不敢上前劝,娥儿的弟妹们也没人敢上前去,他们都知道,这犯错的首先是娥儿,她不该走这一步;其次不敢上前的原由是可能自己也会被打,不但不解决问题,还被挨一顿毒打,得不偿失啊。这一夜里,娥儿家的鞭子声震响在小村的上空,娥儿父亲的严厉和“狰狞”是之前谁也没见到过的,包括身为世交之家的娟子全家。

终究,娟子没再见到她的蛾姐。之后事件的发展是:又过了好久,听说蛾姐约了母亲在崖上一孔废弃的窑洞里见了一面。娘俩除了抱头痛哭之外,蛾姐掏出写给母亲的一封信,嘱咐母亲回家后再看。因不敢耽误太长时间,娥儿和母亲就匆匆分别了。

再以后不久,就传来娥儿自尽的消息,娟子从母亲处听到娥儿给她母亲信里的一句话:“妈想女儿眼哭烂,女儿想妈不得见。”而娥儿的父亲,在听到女儿去世的消息后,起先是一声没吭,后起身外出时撂下一句:“家里人谁也不许去!”

娟子眼里漂亮的蛾姐,就这么永远不得见了。后来又听人说:老杨家是回民,蛾姐走后,依照回族人下葬的风俗,把她全身扒光,用白布裹成“木乃伊”般形状,开一孔浅浅的窑洞,将这具“木乃伊”置于其内,然后用土坯把窑洞口封个严严实实。

至此,蛾姐走完了她全部的生命里程。娟子听母亲说过,那年蛾姐不过二十一二岁。

写于2020年11月。

作者:又一村

◆又一村:致终将到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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