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是造福人类的小精灵

文:戈登·马里诺

图:梵高

几乎每天早上,我都会被一些挥之不去的想法侵袭,如:唉,牙齿好痛,要不要把那颗牙也拔了呢?但缺颗牙会让我觉得自己好老啊。

我这些或大或小的忧虑就像暴风雪一般永不停歇,令我翻肠搅肚,无法活在当下。春天降临,万木争荣,但在我看来,世界就像一只拴着短绳的比特犬一样咆哮着。当然,这并不妨碍我对邻居,甚至对那些讨厌的人以礼相待。如果今天我如谚语中所说的那样被屋顶掉落的瓦片砸死,那么焦虑如同鬼魅股地折磨我的这件事,除了我妻子就没有人会知晓了。有时,我会笑着安慰自己,那些我幻想的事不可能发生。由于过去的恐惧仍残留在我心中,所以我努力提醒自己,那些在我想象中压迫着我的魔鬼,只不过是恐惧的影子罢了。然而,我却又得知有人同时患上了癌症和心脏病。我的心魔昭彰于光天化日之下。对我来说,总有些事令我忧心忡忡,如果没有的话,我就会四处寻找,甚至编造出能让自己焦虑的借口。

EM齐奥朗(E.M.Cioran)是罗马尼亚哲学家和格言家,此人和尼采很像,却比后者更为激进,他曾写道:

焦虑不是被挑起的:它会试图为自己正名,为此,它无所不用其极,即便是最卑劣的借口,一旦被捏造出来,焦虑便会将其牢牢攥住……焦虑挑起自己、催生自己,循环往复,无穷无尽。

齐奥朗说得没错。焦虑像一席流动的盛宴,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理解。

20世纪50-60年代(冷战初期),许多美国人坐在办公桌旁,手里转着铅笔,一会儿思考建防空洞值不值,一会儿思绪又跑到建度假屋去了。那个年代,美国的经济发展稳健、欣欣向荣,被公认是最好的时代,同时也是最焦虑的时代。一方面,人们的生活水平急速上升;另一方面,人们又害怕核弹袭来,推毁眼下的一切。或许是由于科学或大屠杀的推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信仰上帝、遵守教规已变得和打盹儿、睡大觉没什么两样。我们变得孑然一身,不再相信命由天定,不再相信人是浩瀚银河系中渺小的存在。因此,在当时,眠尔通和(后来上架的)安定等镇静催眠药在市场开始大卖。

这种观念的转变还推动了“二战”后美国存在主义的兴起。诗人W.H.奥登(W.H.Auden)将这个时代称作“焦虑的时代”。从那时起,学术界开创了一个新的传统——思考焦虑的意义。比如,1950年,存在主义心理学家罗洛·梅发表了《焦虑的意义》一书,其后,一系列同题材作品相继发表,其中就包括1969年罗洛的畅销书《爱与意志》。1952年,保罗·田立克发表了《存在的勇气》,以克尔凯郭尔的方式思考焦虑。厄内斯特·贝克尔发表了《反抗死亡》,他还因此获得了普利策奖。此外,阿伦·瓦兹( Alan Watts)也发表了《心之道》等思考焦虑的著作。

一批又一批的大型医药公司和保险巨头也随之席卷而来。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1926-1984)深受马克思和尼采的影响,向大众介绍黑格尔(1770-1831)的自我认知理论,即那些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公共机构(比如医疗行业)对自我认知产生的深远影响。这类公共机构创造了许多能让我们思考自己情感生活的词语。在基督教统治思想的时期,人们从罪恶、诱惑救赎的角度衡量自己。菲利普·里夫( Philip Rieff)有先见之明地提出了“治疗的胜利”这一概念,随后,精神分析学以及相关的精神疗法又提出了许多新词,比如,“别那么吹毛求疵”“你在否认现实”。这些话也可以对我们自己说。(因为里夫是我的导师,所以我会经常在书中提到他)里夫说,用不了多久,无论发生什么事,美国人都要咨询专业心理医生的意见,这些心理医生会举办研习班,教人们如何面对痛苦、道德伦理、种族等问题。

医药公司并不满足于卖药,还要亲自为心理疾病打广告。一则《广告狂人》( Mad Men)类型的广告中,刻画了一名20岁上下的女子参加聚会的情况。从一帧帧画面中,我们能看得出这名女子很不自在,扭扭捏捏的,而一旦这种不自在感超出了忍受的限度,她便可能患上了“社交焦虑症”——一种能够治愈的疾病。不久,“社交焦虑症”就被列入了精神病学的“圣经”——《精神疾病诊断准则手册》(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至此,精神科医生和心理治疗师便能通过医治这种病症(当然,包括调养和药物治疗)获得报酬。在这本“圣经”上,治疗焦虑的方法十分明确且有吸引力:别再和过去纠缠不清了,你正处于“体内化学物质不平衡”的状态,只要依循药物治疗计划,便可以得到调整并痊愈。

换言之,人们对这些恼人的情绪和想法有了全新的认识,在他们看来,将情绪看作神经化学紊乱才贴切。如果这种新思潮有口号的话,那么大概就是这句话:“有药者,事竟成。”没错,身体器官出问题或者脑内出现素乱确实会改变心境,但这并不能说明神经元是解释人们对所有事无尽焦虑的最佳理论工具。这种还原论的看法将焦虑的原因和意义混为一谈,就好像能够使用化学手段干预思考过程从而改变这一思考过程的意义一样。这就等于在说,思考被化学手段干预后就不存在意义了。而且,这种“美丽新世界”式的疗法还赋予了医生和科学家心灵牧师的地位,忽视了自上而下的因果关系。其实,神经递质的变化只是影响思想和情绪变化的因素之一。看问题不可以如此片面。在这个时代,“研究证明”成了人们的口头禅,没错,研究确实证明了自上而下的因果关系,即冥想和理疗也能影响神经化学物质。

有次课间,我正和一位学生聊天,突然,她接到了院长的电话,她全奖保送医学院的申请通过了。短短三分钟,她的情绪经历了从低潮到高涨的过程。挂断电话后,她脸色红润、激动得几乎蹦了起来。很显然,她听到的这几句话对她的大脑灰质产生了影响。如果你也曾收到过类似“ Dear John”这样的分手信,感受过那封信在生理上对你造成的打击,那么这个道理不言自明——语言的影响是能够在生理上具象化的。和对的人说对的话,让人心花怒放;和错的人说错的话,让人肝肠寸断。尽管可以证实焦虑是神经化学物质燃烧的副产品,但这并不意味着情感不重要。记住,俗话说“酒后吐真言”,人们喝了酒的确会话多,但在酒精影响下说出来的“胡言乱语”未必只是信口胡吣,反而往往信息量很大。

还有一次,在课堂上,有一位学生希望我可以延长一下他那篇有关焦虑的论文的交稿日期。他轻描淡写地说父母几周前离婚了,但这和他的焦虑没什么关系(尽管如此,我还是听他继续说下去)“为父母离婚的事而劳心伤神一点儿用也没有,”他告诉我,“毕竟,我现在21岁了,用不着和父母住在一起,按理说,这件事对我影响不大。”他还认为反思的方法治标不治本,他目前所要做的应该是调整用药量,这样就能继续在学术生产线上生龙活虎。对这个学生而言,焦虑仅仅是毫无意义的麻烦,不需要心理治疗或者内心反省就可以治愈。他这么想,对吗?难道焦虑只是神经在“发烧”吗?如果可能的话,是不是只要把焦虑“降”下去就行了?

弗洛伊德认为,如果我们认识了焦虑,“就仿佛给心灵安上了探照灯”。早期,弗洛伊德认为焦虑仅仅是人们压抑性欲的副产品。后来,弗洛伊德又提出了一个新理论,即焦虑是心灵发出的危险信号。

该理论很复杂,可以通过下面的例子来理解:如果小男孩每次对妈妈发火,妈妈都选择离开,同时,小孩又特别需要母爱,那么,妈妈离开的举动就会引起孩子的恐慌。小男孩长大成人后,会感觉每次愤怒都是可怕的威胁,然而,愤怒已然成了他无意识的情绪宣泄。在弗洛伊德看来,焦虑是一种内部的危险信号,实际上是在传递“如果任凭情绪发泄,就很可能会失去那些重要的人对你的爱”的信息。那些曾经嘲笑弗洛伊德的心理治疗师大都沿袭了弗洛伊德的方法,他们凭借这个方法揭示了人们的童年经历,让患者认识到焦虑在孩童阶段是情有可原的,但现在再焦虑已经不合适了。弗洛伊德认为,焦虑不仅是神经化学物质激增的结果,还是人们经历的缩影,是人们对自身的深刻认识。

哲学家们并没有一直把焦虑当回事,准确来说,他们常常认为焦虑是未经驯化的心灵孕育的副产品,会引起诸多麻烦。在并未区分焦虑与恐惧的前提下,理性主义哲学家斯宾诺莎在书中这样写道:“恐惧源于心灵的弱点,因此与理性的运用无关。”受焦虑困扰的人之所以焦虑,是因为他们没能好好地训练从思想上处理焦虑的能力。这些人要么脱离现实,要么逃避现实。历史上许多哲学家似乎都认为焦虑会破坏理性的运作。如今,大多数精神科医生似乎赞同这一观点。

克尔凯郭尔集诗人、神学家、哲学家等头衔于一身。除了22本已出的作品外、他还写了大量的日记,直到最后、他才同意公开这些日记。日记中,他大都在倾诉自己的焦虑,那双湛蓝的眼睛里,焦虑汹涌起伏。1844年的某一天,他在日记中写,道:“最近,思绪的暗涌让我痛苦不堪。我被焦虑层层围困。焦虑对我来说不可名状、无从理解。”四年后,克尔凯郭尔又在日记中草草写下:“回忆我的黑暗人生,哪只是一瞬,都让我毛骨悚然。父亲将焦虑灌注进我的灵魂,除此以外,还有他遗传给我的可怕抑郁以及许多难以名状的东西。”

1844年,克尔凯郭尔发表了里式的著作《恐惧的极念》,让一大批知名哲学家、神学家、作家为之叹服。一百年后,该书成为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学的基石。克尔凯郭尔用本名写下了诗多发人深省的著作,然而,《恐惧与颤栗》《非此即彼》《致死的疾病》《最后的、非科学性的附言》等不朽著作却都是以笔名来署名的。一直以来,学界都在讨论如何解释克尔凯郭尔的这些笔名,但在我看来,他的每一个笔名都象征着一种独特的人生观。研究论文《恐惧的概念》的署名为 Vigilius Haufniensis——一位心理学家和港口巡夜人的自称(克尔凯郭尔的家乡就是著名的海滨城市哥本哈根)。克尔凯郭尔绝不会像他的哲学家同行们那样压抑内心浑浊不清的情绪,尽管这种情绪掩盖了理性之光。在他看来,焦虑有认知作用,能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自己,并向我们传达了这样的信息:我们拥有对自我的选择权。所以,萨特那句存在主义经典名言这样说:对于全人类和每一人类个体而言,“存在先于本质”,也就是说,我们先以存在的形式出现,然后通过选择,定义出自己。如果你对这句话都无动于衷,我不知道你还能为哪句话动容。

在克尔凯郭尔看来,手心出汗、心跳加速等生理症状与焦虑无关,他将焦虑描述为“自由的眩晕”。我们可以通过焦虑领悟到自己充满了可能。自由意味着我们必须通过焦虑不停地进行选择,从而实现这种或那种可能。萨特借用站在悬崖边的例子解释了这个道理:站在一千英尺高的悬崖边,我们会感到焦虑,并非由于存在失足的危险,而是因为拥有一跃而下的自由。

有些人抱怨克尔凯郭尔对焦虑的定义和我们需要通过吃药来缓解的反复情绪不符。就好像无论我们如何分析自己的内心,他都丝毫不会被我们对自己的焦虑的理解所影响。他的这篇日记像不像是一个对情绪并不是很熟悉,却让你看完后想去看心理医生的人所写的?

完竟是什么舒服了我?……我也一样被阴郁的幻想、可怕的梦境、难解的心结、不祥的预感以及难以名状的焦虑所织成的绳索来缚着。这条绳索“十分灵活,柔软如丝,来得极紧,怎么也挣不断”。

克尔凯郭尔认为,焦虑和其他感觉不同。克尔凯郭尔的忠实学生——心理学家罗洛·梅解释道:“焦虑并非那种可以抵御或规避的外部威胁……焦虑时刻威胁着我们存在的根基与核心。”恐惧是可以被形象地表现出来的,比如:我害怕上医院做抗压测试。但正如梅所说:“焦虑或重或轻地影响着一个人对于存在的感知,它会抹去时间感,攻击人存在的核心。”

与其他情绪不同,焦虑无须隐藏便能植根于我们的体内。克尔凯郭尔叹道:

即便如此,每个人的心底都深藏着焦虑,比如,担心孤身一人,担心不受上天春顾,担心被遗海于茫茫人海。环顾身边的亲朋好友,人们不免深陷焦虑的图圈……人们几乎不敢想象,如果这一切都被夺走,自己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克尔凯郭尔从多个角度对焦虑进行了研究,和其他资深的心理学家一样,他认为我们是可以抵抗焦虑的一一可以将其转移。克尔凯郭尔把焦虑转换成了恐惧:我们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令人崩溃的焦虑,为了解脱,我们可以试图用另一种情绪掩盖焦虑。记住,越是去关注周围的人,越是会用“生活过得不错”这样敷衍的话来安慰自己的人,越会陷入焦虑的泥潭。我们还会使用其他方法抵抗焦虑:我们会发了疯似的在花园除草;拼命完成健身目标(比如,每周骑行20千米);一遍又一遍地刷墙。我们不停地在努力确定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然而焦虑却总是与可能性相伴。克尔凯郭尔说过:“哪怕我们机关算尽,把事情做成了,焦虑还是会来,而且会在事情的成败揭晓之前就到来……焦虑来源于无比强大的可能性,在其面前,我们的智慧和机巧毫无用武之地。”即便设想好了一切,还是会有令人焦虑的事情出现。焦虑针对的是未来,因此、它使我们无法活在当下。

海德格尔大量借鉴了克尔凯郭尔的理论,他认为焦虑是一位传授人性之贵的老师。焦虑一把抓住我们的内心,把我们与世界分隔开来,让我们怀念投身于工作中的感觉。

有一回,我深夜出门遥狗。夜空深邃静谧,星星闪着微光,在黑曜石般的夜空中缓缓移动。凉爽的清风拂来,枫叶飒飒作响。这样的夏夜可遇不可求。我可以从理智上承认当下的感觉十分美妙,但焦虑不期而至。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个十二月的下午,天空灰暗,雨雪交加,焦虑也是这样突然袭来。海德格尔认为,这种被驱逐的感觉最终让我们保住了真实的自己,免于泯然众人。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焦虑把我们从“他们”(They)中抽离出来,让我们可以再次以一个真实个体的身份融入社交生活,从而不再迷失自己,为大众所定义。

克尔凯郭尔解释道:“焦虑,让人们又爱又恨。”克尔凯郭尔在日记中详细地解释了这段话,他写道:“焦虑是对恐惧的渴望。焦虑就像一股把人牢牢钳制住的外力,然而,那个被困住的人既不能逃脱,也不肯逃脱。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与其说他是出于恐惧,倒不如说他是在渴望恐惧。因为焦虑,人们变得软弱无能。”焦虑是由我们自己创造的,从本质上说,焦虑是由我们所拥有的自由创造的。然而,焦虑看起来却像是外来之物,难怪会出现“焦虑发作”( anxiety attack)这样的说法。焦虑就像恐怖电影,尽管我们害怕地捂住双眼,但我们还是会透过指缝愉愉地看。焦虑既让我们感到厌恶,又深深地吸引着我们。克尔凯郭尔写道:“从孩子身上,我们能看到这种焦虑,当他们试图进行惊险吓人的神秘探险时尤其明显。”

我知道,在讨论克尔凯郭尔和海德格尔时插入关于拳击的故事可能会显得格格不入,所以还请大家多多担待。作为一名拳击教练(我的第二职业),我经常碰到一些对焦虑又爱又恨的人。几乎人人都想变得强壮,每天都有青年找上门来,信心满满地对我说:“我想成为一名拳击手,我保证每天都会参加训练。”刚开始,做一做热身,了解基本动作,他们斗志昂扬。不过,在经过两回合的较量,鼻子上挨了几拳,眼前冒了一两次金星后,这些人便常常会编个借口,逃之天天了。这还不算,等过上几个月,他们心里的那股劲儿又回来了,就又来联系我,表示想回来训练。

从克尔凯郭尔的角度来说,焦虑是一场回避冲突的较量,在这场“拳击”中,我们的对手是自己,更准确地说,我们是在和可怕的未来较量,以行使自由,以实现成为真正自己的可能性。

如果凌晨四点半你从昏睡中迷迷糊糊地醒来,焦虑就会像窗外灌木丛中的鸟儿一样,毫不留情地在你脑海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焦虑和成为真正的自己有关联,这样说似乎很可笑。其实,就算不考虑焦虑,克尔凯郭尔口中的自我也令人心存疑虑。即便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疯狂地迷恋投入自我、提升自我,但是自我的概念和灵魂一样发发可危。从每一天的维度来看,我们会不自觉地认为自己就是自己;然而,从一生的维度来看,要定义自我则是千难万难。哲学家将这一问题称为“人格同一性问题”( problem of personal identity),几乎没有一个哲学家承认我们有理由认为自己能够长时间地维持独立的自我。休谟认为,没有感官数据能够支撑“持久的自我”这一概念,我们所说的自我其实只是“一堆观念”而已。

在现代的观念里,自我是一种碎片化的实体。唯有如信仰般坚定的信念才能够坚持认为:在瞬息万变的世界中,某些东西是不变的。60岁后,我有时照镜子会翻白眼,仿佛在问这个人真的是你吗,我的意思是,这是我?约翰·洛克(1632-1704)认为、人格同一性包括记忆的连续性。然而,我们的记忆断层一如科罗拉多大峡谷那般深,这样一来,洛克的观点就有些站不住脚了。现如今一些哲学家以叙事学的术语解释自我,就好像自我是一个故事,而且是由自我讲给自我听的故事。禅宗说,我们必须攀上虚妄的阶梯,超越虚妄,从而达到开悟。最终,你要理解空镜( empty mirror),要超越自我,超越自我存在。尽管克尔凯郭尔和禅宗思想家有许多观点不谋而合,但在坚信自我这一点上,他们分道扬镳了。

对于克尔凯郭尔来说,成为自我的潜力(他将此作为灵魂的同义词)似乎在焦虑体验中向自己宣布了自我的存在。那么,究竟什么可以证明焦虑和自我之间的联系呢?焦虑和自我的联系只是一种主观体验,无法通过严格控制的实验进行检验。既然如此,我们该如何从操作上定义“真实自我”呢?在我看来,如果我们一味将信念的基础局限于经验证据上,最终将变得狭隘。那些只愿相信非此即彼的科学裁定的人,一定不会同意克尔凯郭尔对于自我的定义。

在克尔凯郭尔看来,人类是极其矛盾的生物,无论是在行为还是言谈中都不乏矛盾之处——集永恒与短暂、无限与有限、必然与偶然于一身。然而,我们并不单纯是一个综合体,我们还担负着将自我对立的两面联系起来的艰巨任务。我们既认为自己是不朽且可延续的,又觉得自己终期将近;我们既梦想变成想要成为的人(可能性),但又圈于当下的处境(必然性)和其他生物相比,人类的独特之处就在于能将自我的多重矛盾融为一体,整虑(包括责任)似乎是一个盘旋在我们头上的本体论可能性。

但是,正如我所说,存在主义哲学家在本质上都是现实主义者。如果感觉到焦虑正在剥夺你的生活,那么,你大可不必理会那些有关“本体论可能性”的存在主义说法。既然这不是克尔凯郭尔会说的话,那有关焦虑这个永恒的话题,我们又能从他那里学到些什么呢?可以确定的是,克尔凯郭尔肯定了焦虑是我们拥有自我的明确标志。他解释道:焦虑“是人性完美的体现”,是“世俗生活对升华的渴望”;“体现了人们对世俗生活的无限卷恋”。人们很难理解吓破了胆有什么积极意义,但你可以想想自我意识。恐惧时常会带来不愉快,然而,人一旦没有了恐惧,就不再具有人性了。

克尔凯郭尔不是心理医生,因此,他并不会给我们制订安抚焦虑的疗法。然而,他建议我们直面天翻地覆的失控情绪。我们在应对令人眩晕的焦虑时,常会陷入一个误区,即通过将存在性焦虑转化成具体的担忧来强装镇定。我们告诉自己,如果找到了这份或那份工作,事情就会好起来了;如果我女儿要是进了那所大学的话,她就会……焦虑的旋涡永不止歇,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并不存在。对此克尔凯郭尔评论道:“从有限的角度人们可以学到很多知识,但学不到为什么焦虑,于是只好将其视作平庸、堕落的表现。”

我们无须因为自己生而为人,目光有限,便苛责自己。正如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学泰斗欧文·亚隆( Irvin Yalom)所说:“我们生来如此。”那么,到底该如何应对焦虑呢?克尔凯郭尔开出的存在主义药方是:我们应该培养与焦虑共处、同恐惧相伴的能力。为什么呢?因为,根据我们这位心灵导师的说法:“掌握如何适当地焦虑,便是掌握了至高要义。”

克尔凯郭尔知道,许多人不是因为焦虑而崩溃,就是在摆脱焦虑的无尽尝试中被累垮。但是,他十分坚信,焦虑能够拯救我们。且听听他怎么说:“焦虑是自由的可能,唯有这种焦虑可以通过信仰的力量启迪人心,因为这种焦虑摧毁了一切有限,暴露了它们的欺骗性。”也就是说,通过信仰,你了解了唯一一件你需要为之焦虑的事——同上帝的关系,而这层焦虑能将你其他所有焦虑的根源都联系起来。

毫无疑问,许多读者看到我所说的“通过信仰”这种表达,必会报以哂笑,克尔凯郭尔定也会因此和我断绝关系。但如果你相信你活着的目的是做一个真实的人,那我们或许可以放下对信仰的成见,去接受它,这样你就会清楚自己真正恐惧的是什么——你真正恐惧的是成为一个眼神空润、毫无思想的人。对于一个因焦虑而信仰上帝或信仰道德自我的人来说,“焦虑是造福人类的小精灵……当(焦虑)假装自己发明了一种新刑具的时候……他没有退缩,甚至不会试图尖叫、困惑地表示拒绝”。

克尔凯郭尔说的话,你从心理医生那里是听不到的。他说,一个认真的人如果听到焦虑挠门的声音,他会:热烈欢迎焦虑光临,如同苏格拉底举起毒酒杯那样。接着,他会把自己和焦虑关在屋子里,说出病人对手术医生说的那句话:我准备好了。然后,焦虑侵入他的灵魂,翻箱倒柜,焦躁地把他心中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全部倒出来……而若这个饱受焦虑之苦的人有信仰作为引导,焦虑将摧毁它自己。

焦虑看似是外来之力,实则源自内心,为生活平添了许多麻烦,常常让我们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怯儒胆小。因而,在这种无力感下,我们开始信仰上帝,或者因不满上帝而坚信我们存在的意义并不只是为了在沙滩上打高尔夫、小酌马提尼。克尔凯郭尔十分肯定,只有一种恐惧/焦虑被另一种恐惧/焦虑所替代时,勇气才会降临。比如,夜晚的战场上,一位排长在帐下辗转难眠,左思右想自己在军中是否拥有威信。这时,若有一支中队遇袭,她便不再为自己的威信而焦虑,眼下她只担心一件事,就是如何保护好战友们。

克尔凯郭尔对焦虑的描述远不止这些。细微差异姑且不论,克尔凯郭尔究竟为焦虑症患者开出了什么药方呢?再次重申,尽管焦虑阴魂不散,但它绝不是一种痛苦,而是我们精神本质的显现。“只有愚昧至极的人才会认为(焦虑)是机能紊乱”——也就是现代人说的疾病。针对那些看起来处事不惊,声称自己从不焦虑的人,克尔凯郭尔的解释一语中的:“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灵魂。”

总而言之,克尔凯郭尔和他的同道们认为,我们应该与这种令人不快的情绪或感觉为友,因为它能给予我们独特而根本的指引。然而,一旦对这种令人恐慌的情绪产生恐慌,我们便着了焦虑的道,更糟糕的是,如何逃避焦虑就会变成我们生活的轴心,生活将不再以追求真实、真诚的自我为中心来运转。面对这种情况,克尔凯郭尔发现了焦虑与这些障碍之间的联系,下面,我们将继续邀请存在主义哲学家帮助我们克服这些障碍,即抑郁与绝望。

虽然抑郁不等于绝望,但是抑郁的确在为绝望铺路。若想逃离绝望,就要从旁观者的角度观察自己的内心。也就是说,要在内心长期堆积坏情绪的泥潭之外,保留一部分自我。”

——戈登·马里诺《存在主义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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