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善良一旦没有底线，就变成了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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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没有存在感的迎春

外号“二木头”的迎春，憨憨傻傻的，什么事都不管。在贾家复杂的人际关系与是非纠葛中，她永远什么都不碰，也不愿意强出头。

她在十二金钗里面是最木讷的一个人，毫无主见，没有什么个性。

《红楼梦》里关于迎春的故事大概只有在第七十三回，其他的部分只是开诗社时，她说我不会写诗，就躲掉了，她是个喜欢逃避的女孩子。

我跟很多朋友提到过，迎春恐怕是十二金钗中最容易被遗漏的人，这也是我自己后来觉得很惭愧的地方。

在教书的时候，总是有学生教了四年，老是叫不出他的名字。他既不聪明，也不漂亮，没有什么个性，连调皮捣蛋都不会。

迎春这种角色在文学里其实最不好写，因为她在所有的场合都不表现，任何时候都是探春在讲话。惜春虽然孤僻，但有个性。

可是大家发现没有，其实迎春也是很有特点的人，这个特点就是没有个性。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

描写一个在生活里大家视而不见的人物是特别需要作者的悲悯心的。

作者对迎春有着深深的同情，觉得没什么个性，对自己的生命存在没有什么要求的女孩子，其实是个好人。

可是身边的人却借此随意地践踏她，先是她的奶妈，接着就是她的丈夫。

第七十三回里，下人们开设赌局，有了赌首，输赢的数目越来越大，慢慢的就出了大事。贾母决心严查，最后揪出的赌首有迎春的乳母。

唯独自己的乳母出事，迎春觉得不好意思。邢夫人跑来骂她：“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

邢夫人只是她名分上的母亲，迎春是庶出。迎春低首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过他两次。”

很多的学生就是这样，你批评他的时候，他既不反驳，也不跟你争辩。

过去的奶妈或佣人其实是很怕小姐的，因为小姐有处罚权。但迎春本身很懦弱，所以她没有任何威慑力。

等一会儿就发现迎春的奶妈赌博输了，当掉了她的累丝金凤，可是迎春却一直装糊涂。

她是那种小偷到家里偷东西，就赶快用被子蒙着头，眼不见心不烦的人。

作者并不是讨厌迎春，只是觉得这个人好可怜。

大家可以留意一下，你身边一定有无论你怎么言辞激烈，都不吭声的那种人，那就是迎春型的人。

02 善良不能没有底线

绣桔说道：“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丝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姑娘竟不问一声儿。”

绣桔是迎春的丫头，攒珠累丝金凤是古代女子很讲究的首饰，丫头是有管理这些首饰的责任的。

绣桔又分析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当了。姑娘就该问老奶奶一声，只是脸软怕人恼。”

有一种人的个性是唯恐别人不高兴。因为一旦问起奶妈你是不是把我的东西拿去当了？对方一定不高兴的。

这种人最好是天下太平，一旦天下有事，她根本无力处理。

这种人就是我们常说的滥好人，这个“滥”是说他们有时候会坏事。

有时候跟朋友聊起来，我就说主管千万不要找这样的人，这是最糟的主管，因为一旦有事，你绝对要跟着背黑锅。

迎春道：“她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的送来就完了。谁知他就忘记了。”

注意她的语言，她说是奶妈忘了，就等于人家跟你借了一百万，然后没有还，你还说她大概是忘了。

这当然是好心，迎春从来都不去怪别人，在她看来人都没有那么坏。

绣桔道：“他何曾是忘记！他是识准了姑娘的性格。如今我走到二奶奶房里将此事回了，如何？”

绣桔很聪明，知道这些佣人最怕的就是王熙凤，王熙凤一出面，事情就好办了。

迎春忙道：“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无事，何必生事！”迎春连说了三个罢，这个人最怕的就是惹事。

其实作者这段故事是在借迎春点出：人既应该有对人的善良，也应该有事理上的清明。

“这时迎春乳母之媳王住儿的媳妇，因他婆婆得了罪，来求迎春去讨情。”绣桔便说：“赎金凤是一件，说情是一件。难道姑娘去说情，你就不赔了不成？嫂子先取了金凤来再说。”

王住儿家的“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乃向绣桔发话道：‘谁的妈妈奶奶不仗着主子多得些益，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

一旦主人不明事理，底下人就会肆无忌惮、开始乱讲话了，一个佣人竟然把心里话在迎春面前大剌剌地讲出来。

“迎春忙止道：‘罢，罢！我也不要那凤了，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迎春被逼到最后只好说，这个首饰再贵我不要了，说我自己丢了可以吗？你们别再闹了!

迎春绝对是好人，你可以把她的东西都拿走，反正她最后会说你是忘了还她。

如果有人帮她打官司，她就说是自己掉的，不是你偷的，也不是你借的。

“绣桔又气又急，一行说，一行就哭了。司棋听不过，帮着绣桔问着那媳妇。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去看。”

03 性格里的悲剧

“正没开交，可巧宝钗、宝琴、黛玉、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约来安慰他。”这四个都是有脑子的学姐、学妹。

探春坐下，说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在吵架。迎春还想要掩盖，探春笑道：“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和我们奴才要’？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了不成？”

这句话一出来，底下的人大概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因为她们讲了不该讲的话。

司棋跟绣桔为迎春抱不平说“别的人也就罢了，姑娘是最省事的，什么都不要的人”。

那王住儿媳妇害怕绣桔把事情说出来，“忙用话掩饰，探春深知其意”。探春的脑子就是好使，特别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探春笑道：“如今已是没了脸，没有砍两个头的理。趁此求二奶奶，赎了就完了。在这里大声小气，如何使得？”

你看探春多明白，一个人错了一次就错了，不会砍两次头的，你在这边继续闹下去，只会更糟。

接下来我们看到这个画面的结束是迎春躺在床上，还在读她的《太上感应篇》，这是有关道家修养的一本书。

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食阶陛，尚谈因果’”就是说虎跟狼已经就在家门口了，你还在谈因果。

这句话其实是一个预言，后来她就那么糊里糊涂地嫁了，只能落了个被折磨而死的悲惨结局。

判词云“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迎春最后非常惨的是嫁给孙绍祖，孙绍祖在结婚以前非常温柔，婚后恶劣的行径就暴露了，把一个大家闺秀当成草芥一样作践。

从佣人传出来的话说，每次打骂她的时候，孙绍祖就说：“别以为你是什么千金小姐，你老爸跟我借了五千两银子到现在还没还呢，你是被卖来的，你知道吗？”

我们就懂了，贾赦跟孙绍祖根本就是权力与财富间的勾结，只是因为那五千两银子还不了，就拿女儿去做交易。

这一部分看上去轻描淡写，但作者对迎春有极大的心疼。这类家族的婚姻，大部分都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单纯。

一个女孩子从大观园这么单纯的世界嫁到世俗世界，被打骂的时候听到的话是“你老爸借了我五千两银子没有还”时，可想而知心灵被摧残到什么程度。

如果有机会大家继续往下看，会发现迎春后来每一次都被打得头破血流，回娘家的时候根本不敢说。

不仅是懦弱的性格、慑于孙绍祖的权威，更多是觉得是一种可耻的侮辱。

我相信这种心理在今天的女性中恐怕还在延续，很多家暴事件最后很难被揭发，就是因为当事人自己在掩盖。

因为那不仅是身体上的疼痛，还有心灵上的耻辱，所以迎春的处境是可以从现代的角度去理解的。

编辑 ：ru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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